小姬善并不总是那么无忧无虑的,事实上,她的烦恼很多很多。
有一天她去找十姑娘吃饭时,就显得有点怪:大热天穿得很多,一向能吃,那天却吃得很少。
饭后,十姑娘取出一个布包放在案上,示意她拆开。
“什么呀?”姬善兴奋起来,但手不利索,拆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里面是条绣着黄花郎的裙子,但是全新的,而且尺码小了一号。
她在身上比了比,很震惊道:“给我的?你,让张裁缝做了一条新裙子给我?”
十姑娘点点头。
“为什么?我穿你的旧衣服就好了呀,为什么要浪费钱做新的?”姬善说到这儿,自觉明白了,“你想跟我一起穿?咱们姐妹装?”
十姑娘皱了皱眉,而姬善已笑嘻嘻地扑过去抱住她道:“太好了!我一直想要个姐姐!”
十姑娘一怔,心中有什么东西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融了一地,像尘封许久的窗户终被打开,泻入了一室春光。
而这时,姬善咧嘴呲了一声,忙不迭地松手,然后笑着转身继续比衣服道:“那我现在就回去换。”
十姑娘伸手拉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提拎回来。
“怎么了?”
十姑娘用眼神示意她就在这里换。
姬善假装看不懂的样子道:“你想说什么?你又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说话?
你不说话,我可看不明白……”
话没说完,十姑娘伸手解开了她的腰带。
姬善一惊,想要后退,但被对方抓着,动弹不得,道:“我今天不想在你这儿换衣服,要不还是改日再约……”
她的外衫被脱了下去。
她的胳膊露了出来,上面一道道一点点,又红又肿,全是伤。
——这也是她夏天穿厚衣、夹菜不利索的原因。
十姑娘扣住她的手臂,低头仔细观察那些伤,挑了挑眉,用眼神询问。
“没事!祖父炼丹时我在一旁凑热闹,结果丹炉炸了,溅了我一下。但我及时护住了脸,你看我脸上一点都没有,不影响我以后嫁人。”她嘻嘻一笑道,颇为自得。
十姑娘拉着她,侧身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瓶药,为她敷上。
“你这是什么药?给我看看?”她一看药就眼睛发亮,比看到漂亮衣服还要高兴。
十姑娘便又取了一瓶给她。姬善闻了闻瓶里的**,还试图去舔,被十姑娘轻拍制止。姬善见她眼中有警告之意,怕她把药要回去,连忙收起来放入香囊中道:“我不舔了,带回去慢慢玩。”
十姑娘耐心地、一点点地把她身上所有的伤处都敷好药。那药凉凉的,原本烧灼疼痛的感觉顿时消失了许多。
“这药真好用……”姬善躺在柔软的锦榻上,枕着十姑娘的腿,感受着被人细致照顾着的感觉,惬意地闭上了眼睛,“我也想能做出这么好用的药,既能治好病,还能让人感觉很幸福……”
十姑娘的唇微勾了一下。
“我小时候喝过一味药,又苦又腥,喝一口就想吐。我心想天啊,为什么药那么难喝?阿爹告诉我良药苦口,我心想呸。你看鱼,又臭又腥,可厨子们开膛破肚,细细调理,最后烧得鲜嫩滑软,让你吃得爱不释手。明明动动脑子就可以让药有所改变,就像这瓶药,里面加了薄荷和马鞭草,所以又香又凉。为什么大家都不做呢?阿爹说他没空。我就想,那我来!我就自己捣鼓,捣鼓来捣鼓去,你猜怎么着?”
十姑娘当然是不会回答她的,姬善也不等她回应,就径自说了下去:“不但没把药弄得好吃,反而变成了毒药,喝了的人全疼得死去活来……阿爹知道后,脸都吓白了,去祠堂大哭一场,说没生儿子已经够对不起祖宗们的了,还生了个不学医反学毒的孩子。我为自己辩解,他也不听,还不让我以后再乱碰药。我气死啦,觉得他一点都不了解我,不知道我的志向何等伟大!而且,还因为我是女孩就轻视我……”
不知为何,一股委屈突然涌上心头,姬善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我当时很生气,发誓再也不要理他,再也不原谅他,可是……最近我常常会想起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好难受好难受……”
那个下午,是小姬善跟十姑娘关系改善的开始。
她躺在十姑娘的腿上,默默地哭了一会儿。
十姑娘没出声,但手没有停,敷完药后,又开始温柔地梳理她的头发。
她说:“阿十,你说我还有机会学医吗?我家现在这么穷……”
她说:“阿十你知道吗?达真人被骗了,他炼的那些丹药根本不能延年益寿。炼丹很费钱,阿娘把首饰都当了,还在拼命绣花,绣得眼睛都花了……”
她说:“阿十,我觉得自己真没用啊,一点忙都帮不上。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厉害、很有用的人呢。直到来了连洞观,在这儿什么都干不了,无聊死了,幸好遇见你……”
她说:“阿十,我有一个大秘密,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样,什么时候等我能够离开这里了,我就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
她说:“阿十,你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呢?会好吗?我希望你能好起来,如果你好不起来也不用怕……等我将来长大了,有机会继续学医了,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她喃喃地说了好多好多,说得最后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阿娘说,是十姑娘亲自抱着她回来的,身上还穿着那条新裙子。阿娘说,不能平白收人家这么贵的礼物,一定要回礼。
于是,对女红毫无兴趣的她,老老实实地跟着阿娘做了一个香囊,绣了一个“十”字,还在里面放了自配的香草料包。
第二天,她跑去把香囊送给十姑娘,十姑娘看到歪七扭八的针脚和丑极了的“十”字,“扑哧”一笑。
她没有生气,反而惊喜道:“阿十!你笑了!原来你会笑啊!”
“我们小姐是被这个香囊丑笑了!”婢女在旁逮着机会挖苦道。
“那也值了啊。博美人一笑,不枉我手都扎破了呢!”
十姑娘一听,拉起她的手细细看了几眼,然后把自己腰间的香囊解下来,换上了她做的那个。婢女惊讶道:“小姐,你真要戴这么丑的东西啊?”
“这是我做的香囊,我将来可是名动天下的人物,到时候你们没钱了,把这个香囊拿出来卖,没准能卖很多很多钱呢。”
“呸呸呸,你居然咒我家小姐落魄!”婢女气极了,最气的是,小姐竟然对此一点都不生气,还冲那个臭丫头微笑,于是她再次一跺脚,扭头跑了。
她们的生活就那么吵吵闹闹地持续着:阿十微笑,阿善吵闹,小婢女气得哇哇叫。
姬善想:那段时光可真有意思啊,那么那么悠闲,那么那么自在。以至于让年幼的她心生错觉,她和阿十会一直一直那么开心快乐地过下去……结果,寒露那天,观门外来了一群人,清一色全是女人,十八九岁到四五十岁都有,其中一个中年妇人身穿羽衣手持竹杖,看上去不苟言笑。
她途经她们身边,好奇地打量那件羽衣,一少女立刻冷冷地训斥她:“看什么?”
“那位婶婶的衣服好好看,都是什么鸟的翎羽编的?”
“关你什么事?滚!”少女推了她一把,她被推倒在地,愣了愣,起来拔腿就跑。
回到家翻箱倒柜地找东西,阿娘看见了问:“找什么呢?”
“我前几天从达真人房里偷出来的瓶子呢?里面有毒药,放在洗脸水里,洗了就会长麻子!”
阿娘一怔道:“啊?要那个做什么?”
“有人欺负我,我去下个毒。奇怪,瓶子呢?明明放在这里的……”一扭头,看见阿娘的脸,连忙改口,“我觉得那些人来者不善,以防万一嘛。”
“那些人是十姑娘的家里人。”
“啊?”
“听观主说,十姑娘家里出了事,要接她回去……”
后面的话就再没听清,她冲了出去。
来到十姑娘的小院,果然,刚才见过的女人们在那儿出出入入地搬东西。那个推她的少女看守着院门,看见她,把手一拦道:“还敢来?”
她踮起脚喊:“阿十……阿十……”
“吵死了,闭嘴!”少女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拎到一旁。
“我要见阿十!”
“阿十?放肆!我们主人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你们真的是来接她走的吗?”
“没错。”
“你们要去哪里?”
“跟你无关。”
“求求你告诉我吧。”姬善双手合十,露出自觉最可爱的表情,却被对方又无情地推了一把,倒在地上。
“滚……”
她起身心疼地拍着裙子,这条裙子是阿十送的,摔了两次,都脏了。
可恶,这下子必须要报复了!
她扭身离开,冲回家继续翻箱倒柜。阿娘在旁劝她:“别找了……”
“不行,我一定要去下个毒!”
“你再这么找下去,人都走了。”
她愕然,回头道:“走?今、今天就要走?”
阿娘点头。她的手一抖,柜门“咯吱”一下压在手指头上。阿娘心疼地连忙过来帮她吹:“呼呼,不疼不疼,呼呼……”
“阿十今天就要走……”她终于意识到这意味着即将失去连洞观唯一的朋友,“那她还回来吗?”
“听说家里出了大事,应该不回来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阿娘吹完手指,看她没反应,便温柔地问道,“还找毒药吗?”
“还找,但不找毒药了。我、我送她一些东西,免得她忘了我!这样以后还能见面!”她向来是个行动派,说做就做,开始四处翻找礼物,最终收拾出一堆她认为合适的来,打了个包扛着再次来到院门前。
看门的少女立刻警觉道:“你还敢来啊?我可真要对你不客气了!”
正要动手,阿十的婢女出来了,道:“十姑娘请她进去。”
少女瞥了她一眼,这才侧身放行。
姬善忙不迭地跑进院,冲进十姑娘的房间道:“阿十,阿十,听说你要回家了?我有东西送你呀……”
她的喊声长长,微笑表情却僵在了脸上。
黄昏的阳光照着坐在窗边的十姑娘,光洁如玉的脸上一片水光。
那是眼泪。
背上的包袱“啪”地掉到了地上,里面的礼物散了一地。
十姑娘回过头来,看着一地狼藉中的她。
姬善想:啊,机警如她,竟在那一刻,不知该说什么话。
最后还是十姑娘起身,把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起来,每捡一样,便看一会儿,慢慢来到她跟前,一件件地重新放回包袱里。
她蹲着,姬善站着,两人视线相对。
姬善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轻轻地问:“你不想回家吗?”
十姑娘注视着她,眼中哀愁如冰,冰化了,水溢出来。
“那不是家。”她终于开口,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有一肚子告别的话,可是一句都说不出来。”灯光点亮了西客房,十五年前,小姬善跟十姑娘站在这里,一个站着一个蹲着。
十五年后,姬善跟时鹿鹿站在这里,一个站着一个坐在轮椅上,却形成了几乎相同的姿势。
“然后,我做了一件事。”
时鹿鹿反复提醒自己不要上当,这个女人十分狡猾,她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动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伏周。
可当前尘旧事在相同的地方被重新提及时,如有神力。
令他无法不好奇,迫切地想要听下去。
姬善脸上,写满了“你必须开口,我才往下说”的表情。
时鹿鹿深吸口气,扬眉:“你做了……”
没等他问完,姬善已扣住他的右手,十指交握地拉住他道:“我就这样——拉着你,把你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拉到后面的窗户前,说——我带你逃啊!我有毒药!”
“我带你逃啊!我有毒药!”
耳中,一个稚嫩的声音乍然响起,跟眼前人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那是来自封印的记忆中,小姬善对他说的话。
时鹿鹿整个人开始战栗。
他……他……他想了起来!
***
那个小丫头跟连洞观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太跳脱、太闹腾,还有点野。而连洞观分明是个清幽绝俗的地方。
他从晚塘离开后,还去了几个地方,最后转移来此,这一次,侍奉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三个:两个婆婆,还有一个小婢女。
来这儿的第一天,就看到那个小丫头趴在围墙上踮脚往这边看。他觉得烦,第一时间把窗关上了。
结果,对方反而翻墙而入,光明正大地来敲门道:“你叫十姑娘?姓十,还是在家中排行第十?”
他皱眉,婢女连忙过去开门道:“你是谁呀?”
“我是住在隔壁院的姬善,你们可以叫我阿善。听说你要在这里养病?那就是久住啦。作为邻居咱们以后要好好相处啊。”
“哦,那、那知道了,你回去吧。”
阿善不停探头朝她这边看,眉眼细长,古灵精怪,她问:“十姑娘,听说你生病了?什么病呀?”
“不关你的事!”婢女“啪”地关上了门。
阿善却还没走,透过纸纱窗依稀能看到她在外面转悠,大概转了盏茶工夫,才被她娘叫了回去。
婢女松口气道:“可算走了。要不要让婆婆去跟她娘说说,看紧孩子,别老来打搅您?”
他看着已经看不到人影的纱窗,片刻后,淡淡道:“不必。”
因他表态,婢女没有动作,姬善自然也没受到警告。于是第二天,她又来了,还是试图进来,进来不成,改在外面转悠……第三天、第四天……天天如此……
然后有一天,她在院里的树上找到了新玩具,骑在树杈上,嘴里念念有词:“让你推麻雀,让你不要脸,让你吃得这么多,让你啄鸟妈妈……”
被她用树枝戳的小杜鹃嘶声大叫。
他被烦得头疼,随手拿了颗豌豆弹出去,本想打她,谁知失准头打中了树枝,树枝“咔嚓”断了,她从上面掉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立刻飞出身上的披帛,什么也没多想,披帛这一次准确地卷住目标,将她从窗口拖回来。
她掉在了他身上。
四目相对,“咚咚咚咚”,心如鼓擂。
下一刻,她嘴角一咧,开心地跳了起来道:“阿十!你救了我!你居然会武功,还这么高?”
他一怔,有些不悦。她却热情地抓住他的手道:“救命之恩,你想我怎么报答?听说你有病?我帮你看看?”
他冷漠地抽出手,示意婢女赶人。婢女得了眼神,连忙把姬善推了出去道:“看什么看,你一小孩还会看病不成?”
“我会呀!”
婢女完全不信,道:“吹牛不打草稿。要真会看病,先治好你娘吧。”
姬善一怔,就那么被她推了出去。
“成天叽叽喳喳,吵死了。”婢女回转身来,对他道,“真的放之不理?”
他轻轻地抚摸着披帛,“嗯”了一声。
小婢女永远不会知道,他其实喜欢有人这样在意他,观察他,千方百计想要了解他。在晚塘的那几年里,如果有个像姬善这样的人出现,被铁链拴在屋里的他是不是就能早点被人发现?
结果第二天,到姬善该来转悠的时间,她却没出现。
他坐在窗边,操控披帛飞出去,卷住一个瓶子飞回来,再卷着瓶子送回去,如此周而复始地练习了一会儿。她还没有出现。
他凝眉,沉思,听见后窗外边有声音。
走到后窗,隔着缝隙一看,就见姬善鬼鬼祟祟地蹲在池塘旁翻找着什么,当看清她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后,他怔了怔。
有风吹来,拨得笔架上的笔摇摆撞击,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他想他为何之前没发现,原来风吹毛笔的撞击声也如此好听。
就像他之前不曾发现,外面的池塘在黄昏中波光粼粼,美极了。
婢女煎好药端进来,他一口饮尽。婢女正要拿着药渣去倒,他却摆摆手,示意自己来。端着药碗走到屋后池塘,姬善不见了,水面上只有一根芦苇在轻轻颤动。
他把药渣泼向芦苇,顿时得到惊天动地的回应。
姬善从水里跳出来,连连咳嗽,各种扑腾,惨叫道:“抽、抽!我抽筋了!
救、救命呀……”
没喊完,她沉了下去,再也没浮上来。
他心中一紧,却又不会游泳,试图飞出披帛救人,但帛入水中立刻力消。他只好喊了起来:“来人!”
前屋做饭中的婆婆听到声音飞掠而至,将姬善从水里捞了出来。
“小姐,她没灌什么水,就是一时窒息晕过去了,我送她回家。”
他想了想,道:“留在这儿。”
婆婆很惊讶。因为他极少说话,这一天,却为这个隔壁的小姑娘,破例出了两次声。
婆婆把湿漉漉的姬善擦干,换了衣服,安置在他的床榻上。他静静地观察了她一会儿,睡着时,她的淘气野蛮闹腾就通通消失了,眉眼恬静,显得很乖。
而这双乖巧温顺的眼睛,突然睁开,仿佛烛芯被点燃,仿佛骏马被放出闸门,仿佛壶口倒出清泉……一瞬间,整个画面都跟着灵动了起来。
他僵了僵,不动神色地瞥过视线。
耳中听到姬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嘟哝着说了一句“好硬”,然后又说了一句“好素”,最后朝他跑过来,一跳,坐到窗台上,冲他嘻嘻一笑。
天色已暗,夜幕将来,可她周身如沐霞光,熠熠生辉。
时鹿鹿忍不住想: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呢?她如果在晚塘就出现,该多好啊……
但现在出现……也还行吧。
小姬善就那么硬生生地挤进他的视线,也挤进他的生活中来。她每天都来蹭饭,慢慢地,发展为蹭衣服、蹭药物、蹭一切她能蹭的东西。
他觉得她很神奇,明明那么弱小,却又那么自信,自信自己不会被讨厌,自信自己不会被拒绝。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听神台的巫女自称得了神谕,来接他。
他不信。
从他第一次在母亲的手记里看到巫族的秘史时,他就不信巫神。如果真有巫神,他就不会出生,更不会被选为继承者。
他,可是渎神的存在啊。
可他没有选择。此身弱小,虽学了一点武功,却也远不是那些大人的对手。
再然后,小姬善赶来了,带了一大包礼物,“丁零当啷”撒一地。
她拉起他的手,跟他说:“我带你逃啊!我有毒药!”
那么弱小,那么自信的姬善,在那个时候给了他勇气,那勇气极不合理,却真实存在。于是,他回应道:“好!”
***
她拉着他偷偷从后窗跳了出去,绕过池塘,爬过围墙,进了密林。
她说:“方圆十里所有的地方我都探索过,了如指掌。所以,你知道这里最能藏人的地方是哪里吗?”
他皱眉沉吟。
“笨蛋,连洞连洞,就是因为这里有好多好多洞啊!”她带他来到碧潭,冲进瀑布。瀑布后竟是溶洞,鲜有人知,人迹罕至。
两人都被淋湿了。时已深秋,溶洞内却冷极了。姬善打了个喷嚏,哆嗦不已道:“没带火折子,你呢?”
他也没有。见他摇头,姬善叹口气道:“算了,挺一挺吧。”
他忽然伸手抱住她。
姬善从他怀中探头,表情从不解转为了然,最后更是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道:“你会发热呀!像个火炉一样,好舒服……”
他“嗯”了一声,源源不断地用力为她烘干衣服。
姬善好奇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内功吧?跟谁学的?你觉得我能学吗?唉,还是算了,我还是更喜欢医术,我要把有限的时间全部花在医术上……”
他“嘘”了一声,示意她安静。
姬善点头小声道:“来接你的那些人也会武功对吧?那我不说话了,免得被她们听见……对了,给你毒药。要是找来了,就给她们下个毒。”
他看着她递过来的小瓶子,期待了一下,问:“会死?”
“不会。但泼到皮肤上会很痒起痱子……”
他想这种程度无济于事,但看到对方得意扬扬的表情,不忍扫兴,便接过来收入怀中。
姬善换了个姿势靠躺在他怀中,不说话了,不多会儿,便打起了呼噜。
瀑布外依稀传来巫女们的呼唤声。
他没有动。他不想去巫神殿听神台,更不想当什么宜国的大司巫,他喜欢这里,他想继续留在这儿。
然而,巫女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素来听力过人,听到巫女在向道士们打听附近有什么隐蔽之处,一位道士回答瀑布后有溶洞。
他想,这里终归不安全。
于是他推了推姬善,姬善迷迷糊糊地醒了,刚要出声,被他捂住嘴巴,示意她往洞里走。
姬善立刻意识到她们找来了,也不啰唆,转身带路。
溶洞又湿又冷,地面坑坑洼洼,上方还有各种钟乳石挡道,越往里走,就越黑。
姬善忍不住道:“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背你。”他把她背起来,继续前行。
姬善低声赞叹道:“你的视力这么好呀?”
“嗯。”
“阿十,我发现你是个宝箱哎!”
“宝箱?”
“就是带锁的那种,很难打开,但是一旦打开,里面全是宝贝。”她贴着他的耳朵笑道,笑得他好痒。
“嗯。”他想他也可以自信一点,骄傲一点,认为自己就是个宝箱。那么她呢?“你是什么?”
“我啊……我是一本医书,现在还没几页,后面全是空白的,但是等我长大了,一页一页地补上,最后肯定会变成一本特别特别厉害的书!”她张开双手比了个夸张的手势,却差点从他身上掉下去,忙不迭地抱紧他的脖子。
他轻轻一笑,笑声在一片死寂的溶洞深处,显得很清晰。
“阿十……”
“嗯?”
“你笑起来真好听,要多笑笑呀。”
不知为何,胸口有点闷,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从没有人逗他笑,便连脑海中那个偶尔响起的声音,虽然温柔,却也只是说一些叮嘱的话:“小鹿,你应该学点武功。”
“小鹿,这些书读熟,会背后烧掉。”
“小鹿,别让她们发现你是男孩……”
在此之前,从没人给予他赞美。而自遇姬善之后,她每天都在夸奖他。
她说他是美人,武功好,视力好,是个宝箱。
这些赞美像一朵朵柔软温暖的云,把脆弱不堪的他包裹起来,带他悠闲自在地飘。那么轻松,那么美好。
他想:她将来肯定会成为很厉害的大人物,会有一个很锦绣的未来。那么,跟她在一起的他,也会一直一直这么开心……当他想到“开心”这个词时,他就真的开心了——心脏部位剧烈一扯,似被一分为二,紧跟着,从里头钻出了某个活物。
他一头栽倒在地,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姬善连忙从他背上爬起来,摸着他问:“阿十?你绊倒了?”
剧痛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姬善摸到他的头,发现全是汗,她问:“你怎么了?是、是你的病发作了?”
她迅速地找到他的脉搏,开始搭脉——原来她真的会医术。
可当今世上,没有医术能够治疗他的病。因为,他得的根本不是病。
果然,姬善道:“好奇怪啊,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你疼得很厉害吗?我、我去找人来!”她扭身想跑,却被他紧紧攥住。
不要找那些人来!他不要回去!他宁可痛死!
虽然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姬善却理解了他的意思,跪坐着握住他的手,一次次地帮他擦汗。
“阿十,你到底是什么病?你有没有带药?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
“阿十,那些来接你的人手里有药是不是?我去偷给你!”
他攥住她。
黑暗中,小姑娘轻轻地哭了起来,道:“我、我好没用啊……我自称会医术,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他强咬着牙,艰难地抬起手摸了一下她的头。
姬善怔了怔,然后紧紧抱住他。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她小小的身子和暖暖的体温陪伴着剧痛中的他。
不知过了多久,剧痛仍未停止,反而越发厉害。在晕过去前,脑中的最后一个想法是:我绝对绝对不要去巫神殿!不要当什么大司巫!
而等他再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伏怡神像。
***
时鹿鹿惊骇抬头,看着眼前的姬善,只觉世情荒诞莫过于斯。他跟她之间,竟有这样的过往,而当初信誓旦旦的誓言,也成了笑话一场。
他最终还是到了巫神殿,成了大司巫,而这段记忆也被伏周独享了,没有留给他。
时鹿鹿的脸色越发惨白。
十姑娘不想当大司巫,也不信巫。他却是信的。他为何会信?还有什么记忆,是他没有,而伏周独有的?伏周为何会乖乖留在巫神殿,一当就是十五年?
为何会尽心尽职地辅佐赫奕?
这不合理!
拥有了这段记忆的伏周,本该向往自由,渴望继续跟姬善在一起才对!为什么变成了后来那个样子?
姬善紧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想起来了?”
他点头,汗水沿着眉骨流至耳郭。
“想起了多少?”
“你带我躲在溶洞里,但我蛊毒发作,晕过去了。”他悲伤地看着她道,“是你把我交给那些巫女的?”
姬善摇头。
“那是她们进来后发现了我们?”
姬善沉默了一会儿,推起他的轮椅,道:“去那儿你就知道了。”
她带他去了溶洞。
瀑布依旧奔腾,而这一次,她带了伞。
撑着伞快速进入水帘,两人的衣服都只湿了一点。她还带了灯,灯光映亮地面,他们缓慢前行。
当年,他背着她;如今,她推着他。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让他既悲伤,又欢愉。
悲伤很浓,欢愉很淡。可那么淡的一点快乐,足以抵消所有的顾虑,明知很可能是陷阱,也不得不往下跳。
走了没多会儿,姬善就停下了。时鹿鹿皱眉问:“这里?”
“嗯。”
“当年明明觉得走了好久好久,走得腿都僵了腰都酸了,结果……原来才这么点。”那时候的他,真是太弱小了。
姬善居然还带了把小锄头,四下查看一番后,开始挖。
时鹿鹿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看着她挖。幸好埋得不深,不一会儿碎石堆下就露出了一只手骨。
时鹿鹿一惊,万万没想到,这里竟然有尸体!
姬善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踢了踢那只手骨道:“看到了?那我就不整个挖了。”
“这是谁?”
“当初来接你的那个听神台巫女。”
时鹿鹿越发震惊,问:“她死了?谁干的?”
姬善看着他,神色复杂道:“你?”
“我晕过去了!”
姬善很认真地纠正他:“十姑娘,晕过去了。伏周,出来了。”
“伏周?”
“就是……你这具身体里,最强大的那个人出来了。”姬善见他还是有点茫然,便说得更明白,“你其实也不记得杀死胖婶的剪刀是怎么回事吧?”
时鹿鹿震惊,而比震惊更惶恐的是,他确实不知道!他没有这部分记忆!
“剪刀就是伏周放的。你六岁时,听到的那个声音,不是神谕,是伏周在暗示你,杀了胖婶。”
时鹿鹿握紧了自己的手,却控制不住战栗。
“小鹿,今天要吃红鸡蛋。”那个声音缥缈温柔,雌雄难辨,回想起来,正是少年时未变声的他自己的声音。
“小鹿,你应该学点武功。”
“小鹿,这些书读熟,会背后烧掉。”
“小鹿,别让她们发现你是男孩……”
时鹿鹿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伏周见你没有反应,就尝试着自己出来放了那把剪刀。然后,他成功了,胖婶被刺,东窗事发。你娘得知消息,派人把你救走。然后,伏周跟你说,应该学点武功,这一点你做到了,你跟着照顾你的巫女学武,当你来到汝丘时,武功已经很不错了。你娘送来很多手记,你按照伏周的建议全部背得滚瓜烂熟,然后将之烧毁;你很少开口说话,也不允许婆婆和婢女近身侍奉,因此她们始终不知你是男孩……”
“那不是神谕?”
“不是。”
时鹿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而当你背着我来到这里,蛊虫发作晕过去后,伏周,再次出现了……”
***
小姬善抱着十姑娘,拼命摇晃道:“别睡,别睡啊阿十,这个时候你不能睡!睡了就醒不来了!阿十!”
十姑娘依稀发出了一声呻吟,继而开始剧烈喘息。
姬善大喜道:“你能出声了!太好了!”阿十刚才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吓死她了。
然而,这时她听见了脚步声。
糟了!
有人进溶洞了!
偏偏阿十此时跟拉风箱似的喘着气,立刻被对方听到了。
“小主人,是你吗?”
黑暗中,姬善感到阿十的手用力地抓住了她,整个人仍在颤抖。
“还有一个人……是隔壁姓姬的小丫头吗?”对方离得越来越近了,“呲”
的一声,火折子亮了起来,照得两个小人无处遁形。
来人正是身穿羽衣的巫女首领,她将二人的模样看在眼里,冷冷道:“跟我回去。”
姬善将阿十挡在身后道:“她不想跟你们走!”
“容不得她拒绝。还有你,可以看在你的姓氏上允许你离开。”
“我不走!阿十生病了,很难受,除非你能治好她……”姬善一边抱着阿十,一边偷偷将手探入阿十袖中。
“她只要回到家,就会好。”巫女俯身要去抓人,突然间,一样东西扔过来,她始料未及,下意识用手一拍,瓷瓶立碎,里面的**溅了她一脸。
“什么东西?!”她大怒道,一把抓住始作俑者的姬善,“你往我脸上泼的什么?”
“毒药,你马上要死了!”
巫女一怔,连忙松手开始擦拭脸上的水,然后她就发现有点痒,挠了挠,越挠就越痒,越痒就越想挠。
“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姬善一把扶起阿十道:“走!”
阿十却不动。
“你走不动?我背你!”姬善蹲下身道,阿十还是不动。
巫女反应过来,厉声道:“你们谁也别想走!”说着一手将阿十抱起,另一只手去抓姬善。
姬善扭身就逃,她身型矮小,绕着钟乳石转圈,一时间,会武功的巫女竟也没能追上,气得火冒三丈道:“站住!你给我站住!”
阿十趴在她怀里,虚弱地抱着她,还在大口大口喘气。
姬善毕竟年幼,跑了没一会儿就跑不动了,脚下被凸起的石头一绊,摔倒在地。
巫女当即冲过去,腰间的丝带“嗖”地缠上姬善的脖子。
姬善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拼命挣扎。
巫女冷冷道:“碍事的玩意儿,去死吧!”手上施力,丝带勒紧,眼看姬善就要气绝,一直乖乖趴在巫女怀中的阿十,突然拔下巫女头发上的簪子,一下子刺进她的咽喉。
巫女的眼睛顿时睁大了,配着满是红疹的一张脸,显得说不出地可怖。她的手臂松落,阿十掉到地上,跟着一起掉下来的,还有火折子。
火光熄灭,世界再次变得漆黑。
只有三人剧烈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慢慢地,喘息声少了一个。
再过一段时间,喘息声又少了一个。
最后,只剩下阿十尤在痛苦喘息。
黑暗中,响起了姬善怯怯的声音:“阿十?你,还活着吗?”
阿十的手在地上摸索,找到火折子,重新擦燃,让姬善看到了他的脸——秀美如玉的脸上,出现了无数道红纹,那些红纹如藤蔓,蔓延至他的耳朵,原本漆黑的眼珠,也变成了暗红色。
姬善看呆了。
“背我出瀑布。”阿十命令道。
“啊?”
“找那些人救我,但不要说这里的事。等我们走后,埋了她。”
“哦……为什么?”
“不想给你爷爷和你娘惹麻烦,就按我说的做。”
“阿十,你怎么了?为什么用这么可怕的语气跟我说话?”微弱的火光中,小小的姬善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浑身泥垢——刚才,她为了救他曾拼上了性命。
十姑娘的目光闪了闪,放软了口吻道:“我要走了。”
“啊?”机灵如她,也反应不过来阿十的这种转变了。
“我娘在那儿,我得回去。”
“哦……”姬善想这个理由能接受,当即把阿十背了起来。阿十很沉,她背得很吃力,只能一点一点往外挪。
十姑娘伏在她背上,拿着火折子,只能看到姬善的头发和手。
“那,阿十,你回到家后还能再出来吗?”
“不知道。”
“这样啊……那我以后有机会去找你!”
长长的睫毛覆下来,遮住了他的真实表情。
“不。”
“为什么?你不想见我吗?”
十姑娘不说话,好像又变回初见时的冰山美人,拒人千里。
“可我想见你呀!所以阿十,别担心,我以后会是个很厉害的大夫。晚衣跟我说不管是好人坏人,都会对大夫好,因为指不定哪天就会生病求到人家。到时候我很厉害了,往你家门前一站,你的家人们都会欢天喜地地出来迎接我呢!”
她开心地说道,阿十依旧没回答,只用双臂搂紧了她的肩。
她忽然想起一事,问:“阿十,你杀了那个仆人,没关系吗?”
“没关系。”他终于回应了,叮嘱她,“别让人知道。”想了想,又叮嘱,“埋的时候,别怕。”
“我不怕死人。我爹医死过很多人呢。”
阿十把脸埋在她的肩窝上,似轻笑了一下。
“对嘛,多笑笑……”她一边继续赞美他,一边背着他从瀑布走了出去,一出去就看到了他的小婢女。小婢女惊呼一声,于是远处的其他人也全知道了。
她们抬来一顶软轿,把十姑娘安置在上面。其中一个好奇地问了句:“九婆婆呢?”
十姑娘淡淡道:“现在不走,我就永远不走了。”
众人一惊,忙不迭地抬着轿子走了。
姬善忍不住追了几步,喊着:“阿十……阿十……”
软轿的纱帘被风吹开一线,露出十姑娘的半张脸,眼瞳深深,难以描述。
姬善挥挥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没再说什么。
纱帘最终闭合,一行人匆匆离去。瀑布依旧湍急,道观重新清幽。姬善放下手,收起笑容,喃喃说道:“你又救了我一次啊,阿十。你救了我三次……”
“听说如果一个人被另一人救了三次,那么,他的性命就属于那个人。你什么时候救我第三次?”
玩笑之言,竟成了终身之诺。
只是当时的她尚未意识到,这个承诺何其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