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姜空有一身武艺,却不敢还手,到最后只能抱头蹲下挨打。反正小丫头一个,打在身上和挠痒痒也差不了多少。
渐渐的,他发觉不对劲,侧头就见小芳满脸泪水,嘴角已经咬出血。
乔姜顿时慌了,抢了她手里的扫把丢到一边,半跪在地上,捧着小芳的脸,把大拇指伸进她嘴里,救出那已经破了口子的唇瓣。
“你这丫头真是个小疯子,你哥揍人是往死里打,你倒是好,自己能把自己咬死。嗷嗷嗷,你咬我干什么?”
乔姜整个人都麻了,面对一个几岁大的小姑娘,打吧,不敢打,骂吧,不敢骂。他那股子桀骜戾气,对上小芳没有半点用处。
若说之前的他像一匹狼,此刻就像是被小主人踩住尾巴的家养狼犬。回过头呲牙咧嘴看着小主人,咬是不敢咬的,只敢嗷嗷叫。
即便是呲牙咧嘴,也要收敛气氛,怕吓到小主人被毒打一顿。
有点凶,但不多。
容玉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然后就见小芳松开嘴,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我哥死了,我哥已经死了啊!”
乔姜呆愣原地,浑身僵硬扭动脖子,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脸上的表情茫然与震惊交织,最后凝固成愤怒。
“你哥怎么死的?”他大声质问。
小芳哭得说不出话来,她这次是真的伤心了。积蓄已久的悲伤倾泻而出,完全没了平日里那股子能一边哭一边卖惨告状的劲儿。
“赵玉儿!你说,赵狗娃怎么死的?谁杀的?”
说话间,乔姜已经跳起来,去厨房拿了菜刀。凶戾少年站在庭院中,双眸染着血色,浑身紧绷,如同一张即将射出箭矢的弓。
他声音低沉冷厉,好似只要容玉说出答案,他就能冲出去把对方杀了。
容玉站在廊下,地面落差让她能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与赵狗娃年纪相仿的少年。往日在别人口中听到的有关于赵狗娃的形象,在少年乔姜身上一点点浮现。这人如同另一个赵狗娃,乖戾不服管教,变脸堪称翻书,玩世不恭,逞凶斗狠。
赵狗娃,你就是这样吗?
容玉将碎发笼在耳后,定定看着乔姜,轻声道:“战死沙场。”
乔姜听她回答,转身就往外跑,到了大门口才意识到容玉说了什么,猛地停住脚步,不可置信回头。
“你说什么?”
“赵狗娃死了,朝廷征兵,三户一丁,他被选中上了战场。七月十五中元节,就是他的祭日。”容玉道,“不足三个月人就死了。朝廷的抚恤银两已经下发,户籍已消。”
那个她没见过的少年,名义上的夫君,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上了战场。
又在一个大雨连绵的中元节永远闭上眼。
她不知道赵狗娃长什么样子,不知道赵狗娃究竟是何性情,她所知的,都是旁人眼中的赵狗娃,唯独没有她自己眼中的。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死在了战场上,不知是如何死的,不知死的时候痛不痛,不知临死前有没有想念千里之外的家。
容玉知道,盛朝有许多儿郎与赵狗娃一样,死在了战场上,在不为人知的时候,悄无声息死去,最后留下的,不过是花名册上一道朱笔勾画。
赌场有规矩,人死债消。
战场上也有规矩,人死勾名。
赵狗娃死了,而无数个和赵狗娃一样的,百姓的孩子,前仆后继在送死的路上。
战场便是如此。
她以往不明白这个道理,只觉得那不过是卷宗里数都数不清的名字罢了,百姓有很多,这样的名字有很多。人口增长衰减,战乱饥荒,都是史书里记载过的,不过是一次次重复,一次次轮回罢了。
父亲却说并非如此,父亲说每一个被勾去的名字都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这条命背后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那时候她听得似懂非懂,那人却调笑说她不需要明白这些,这些不是她需要懂得的事情。
【小玉儿啊,你只需要玩乐就好。】
【只需去看海清河晏的盛世,安乐此生;何必看那些生死,徒增烦恼。】
容玉清楚记得,那人说这话时,父亲眉头紧锁,极为不认同。
她终究是看到了父亲想让她看到的,看到了父亲所努力守护着的。
“他死了。”容玉重复道。
昔日见过的朱笔白纸的卷轴在她脑中次第展开,看不清的名姓,已经被朱砂盖住,一同看不清的是密密麻麻的籍贯——卷轴很长很长,跨过临水斋堂,穿过九曲回廊,绕过攒珠顶翠柱琉璃瓦的六角小亭,飞跃太湖石堆砌而成的枯瘦假山,到那挂着历代大儒画像的花厅,又路过数不清的客卿,最后飞出那高高的门庭,如春日里断了线的风筝落入寻常百姓家。
每落下一个,便是一家哭嚎。
那重到卷起来需要两个兵士去抬的卷轴,轻飘飘飞入千家万户。
那是丧钟。
她不曾去过边关,不知哪里是否有许多孤坟,不知是否有新旧的鬼彻夜嚎哭。
不知凡几的名姓组成一折子战报,满满一桌案折子大抵换史书两语三言。
她再次想起了,明白了,父亲那时候的想法,知道了他为何总是睡不着。如今,她也有些睡不着了。
乔姜手中菜刀落地的同时,也坐在地上,看着哭嚎的小芳,久久不曾言语。
良久后他道:“我不知道。”
此刻乔姜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对小芳而言,是多大的冲击。他以为自己挨打了不还手,就是对着小妹子最大的宽容,却不知自己字字诛心,要将人的心挖出来踩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乔姜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他也有些想哭了。
“我真不是个人啊。”
屋内,正在做针线的鲁氏泪流满面,绣绷子上的绣花针,不知何时刺入指尖,一片血迹晕开,染红了绣到一半的碧绿兰花。
脚步声从外头传来,刘重山冲进来,目光越过院落,停留在容玉身上。
“侄媳妇儿,你怎么还在家?县太爷要见你呢。”
容玉突然回神,立刻道:“收拾好了,这就走。”
她险些忘了,还有一场不知福祸的邀约。
谷山县令孔司彦,是哪一届的进士?不,不是进士里的,那是举孝廉?容玉心中乱糟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孔县令的生平。
是忘了,还是她漏看了?
梳着妇人发髻的少女朝大门口走去,脚步缓缓,面上不动声色。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