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小女孩心里的浪漫。
不是价值连城的珠宝,不是奢华的宫殿住宅,只不过是同一个年岁正好的男子,静静地守望一夜星光。
八年后,这漫天星空之下,他温柔地低头俯身为她清理胶布,她陷入了那场无边无际的回忆。
给她清理完胶布,他一言不发回到车上发动汽车,却突然怎么也发动不了引擎。
他愕然,挫败。
夜那么深,星光那么美。
他转脸,看了她一眼,那一瞬间,仿佛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将她掠上车却抛锚在高速路上。
八年前的夜晚,那么清冷,如同她此刻清冷的脸,那时,她在睡梦中一直喊冷,于是,他脱下了衬衫紧紧裹在她身上,然后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怀里的她,那么小,那么软,他的心突然一紧,最初只是好玩的追逐,只是怕如果真的爱了,身份的悬殊,这注定会是一场结局凶险的爱情啊。他突然更紧地抱住了那个小小的女孩,低声,说,姜生,对不起。
姜生,对不起。
此刻,当这句话再次涌到他的唇边,他心里苦苦地一笑,多么失败啊!八年之后,他能对她说的话,却依然是——姜生,对不起。
86
对不起,程太太,是我打扰。
车厢里,我和他一起沉默着。
满天星空中,我们各怀心事,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我们俩都知道,彼此一定是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
当时的我们。
当时的星光满天。
他看着我,眼圈慢慢变红。
我看着他,不让眼泪流。
后面的车停了过来,颜泽迅速下车,路过的车灯,照亮厢内沉默的我们,钱至见我们无事,就阻止了要拍打车门的颜泽。
不知过了多久,颜泽没忍住,轻轻弹了弹窗户,说,大少爷!换车吧!别耽误了行程。
夜很冷,星很凉。
我们之间,那玄妙的气氛,终止在颜泽轻弹窗户的那一瞬间。
他沉默着走下车。
汽车一路疾驰,新换的车上,我们一路无话。
就这样,静默着,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我们回了那座熟悉的城。
车到岔路口速度慢了下来,向上,通往程宅;直行,喧嚣的市区。钱伯的车停在岔路口边,似乎是等了许久。
钱至停下了车,后面的车也紧跟着停下,颜泽跑上来,在车门外候着;钱至回头,看了程天佑一眼,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颜泽已拉开了车门。
程天佑看着那扇打开的车门,沉默,突然开口,说,对不起。
我愣了愣。
他叹了口气,说,这么多年来,我总是觉得你对他太过执念,现在想想,其实是我对你执念了。
他并不看我,他说,以前,我总觉得你怎么就不能明白我的好呢?现在想想,其实是我不能明白你对他的好。错了的是我,与你无关;爱了的也是我,与你也无关。不放心你,想保护你却连累了你的人,也是我,依然与你无关!对不起,程太太。是我打扰。
说完,他走下车去。
钱至忍不住,喊了一句,大少爷!
他没有回应,亦没回头。
这三天,如同一场梦,只留下一句话——程太太,是我打扰。
钱至回头看着我,焦急地说,太太!
我亦沉默。
有些悲伤,如剑封喉。
就像有些人,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
这时,钱伯走了过来。
程天佑突然停住了步子,看着他。
钱伯躬身笑笑,说,大少爷。我有几句话想对太太说。关于三少爷的。
他在程天佑的注视下,走到我的面前,隔着车窗,他称呼我,太太。
我看着他。
程天佑也在一旁。
钱伯笑,很温和,他望了望程天佑,像看自己的孩子一般目光宠溺着,又转脸看着我,说,这些天,让太太为难了吧?他叹气,程家的男人啊,从老爷子那一代起,就没有一个省心的。
我看着他。
他笑笑,说,这一路,路过明月村,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人,老爷子的昔日恋人。
她也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五十多年前,老爷子九死一生将她带出湘西,说起来也是感天动地。可是,到最后还是同老夫人联了姻……这女人也是老爷子的真爱,土匪窝里不要命也要带走的女人,怎么会不是真爱?但真爱向来都不是男人最后一张底牌。
权势,地位,财富……这一切,没有一样不比真爱对男人更有**力。
我沉默。 他笑了笑,说,我说这许多,就是希望您能原谅三少爷他在沈小姐这件事上做过的选择。他是程家的沧海遗珠,贫苦的童年与少年,一旦尝过权势地位财富的滋味,难免把持不住。但不代表他不爱您。
他明面上是为凉生开脱的话,我听来却是!字字诛心!
他说,现在大少爷回程宅了,您与三少爷两人经过这么多风波磨难,这一次,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说完,他看了看一旁的程天佑,程天佑将目光从我身上收回,转身离开。
钱伯冲我笑笑,看了看钱至,说,没猜错,大少爷是要将太太安置在宁小姐那儿吧。宁小姐真是个稳妥的人,让大少爷愿托付。
说完,他温吞地笑笑,转身离开。
87
可这个世界谁不是棋子?
宁小姐?!我猛然抬头。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车子已行驶起来。
钱至解释说,太太……大少爷这么安排,自是有他的道理。您现在……总不会想回程宅吧?
回程宅?你妈你是在说笑吗!我苦笑,悲从中来,我说,对!你们的大少爷!他总是有道理!
我说,替我谢谢你家大少爷!我无福消受他的温柔乡!
说着,我就去推车门,试图下车。
车门是锁住的。钱至说,太太!大少爷这么安排全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看着钱至,突然爆发了!
我说,他为了我好!他就不会将我绑回这支离破碎的城!他为了我好!他就不会伪装看不见!为了我好!八年前他就不会招惹我!他……我情绪愈加激动,钱至便愈加沉默。
我说,你让我下去!我不要他安排!我不是他的棋子!生死悲喜全部由他!
让我下去!让我下去!
我几乎是歇斯底里。钱至终于不再沉默,红绿灯前,他刹住了车。
他转头看着我,说,棋子?好吧!棋子!可谁会为一个棋子去死!谁会为了一个棋子连命都不要!谁眼睛都瞎了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如何保护住那颗棋子!谁会为一颗棋子抛下一切三十而立背城而去!谁会为一颗棋子去学做水煮面!谁脑子臭掉会为了一颗棋子去种一片姜花园!谁会为了一颗棋子去娶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人过一辈子!太太!不!三少奶奶!您告诉我!您倒是告诉我呀!
我怔在哪里。
他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水,泛滥着,奔涌着。
他说,三少爷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连用心去看看大少爷一眼的机会都不肯给吗?好!你可以不给!你可以无视他的好!但是你不能指责他对你的这些掏心掏肺掏出五内全都捧到你眼前的好!
我转脸,不看他,小声辩解,说,他掏心掏肺怕不是对我,是对沈小姐。他照顾好我,就是为了换沈小姐。我不是棋子是什么?他自己都承认……钱至几乎忍无可忍,说,太太!
只两个字,他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红灯变成了绿灯,后面的车不停地鸣笛催促,钱至变得无比焦躁,他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说,好!你是棋子!可这个世界谁不是棋子?就连大少爷他都要死了还是棋子!……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愕然又后悔。
我一怔,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说,你说什么?
钱至忍不住哭了起来,一个大男人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泪,他说,太太!大少爷他可能活不久了……
他号啕大哭。
原来——
程天佑追我离开程宅的那一天,钱伯将他们三人的体检报告带到了老爷子眼前,他几乎是抖着声音,将一切告诉老人的。
龚言也在场。
那一天的天色如墨,黑暗环绕着这个老人,钱伯和龚言都以为,他会老泪纵横,会崩溃,甚至,会当场晕厥,所以,连医生都备在了一旁。
就在那天早晨,钱伯还将程天佑眼睛复明的好消息刚刚带给他,这个傍晚,却带来了这样残酷的消息。
体检报告上说,肺部不可逆纤维化。
医生分析可能是落水时肺部因为窒息导致的细胞组织坏死,也可能是因为细菌感染导致,过程是不可逆的,按照纤维化的速度,病人最终将会窒息死亡……
老人开口,还能活多久?
钱伯愣了愣,说,医生说,半年。最多两年。甚至可能随时……那一刻,屋子里静极了,如同死亡一般。
当龚言和钱伯,都认为老人会说,那就由着这个孩子去吧。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他想喜欢谁就让他喜欢谁,他想娶谁就让他娶谁的时候,老人终于开口了,他说,既然这样,别让他在魏家坪浪费时间了。你去将他接回来吧。
他说,让他早点娶了沈小姐,也算是这一生为程家做的最后一份贡献了。
暗夜的躺椅上,他一动不动,坚硬而冰冷,如同无情的神像。
龚言震惊地抬头,看了钱伯一眼,钱伯似早已预料,并不语。
当时的钱至,恰好路过,找父亲商量公司的事情,就这样在门后听到了这一切,当下就崩溃了——
崩溃的是他将不久于这世间,更崩溃的是即使他不久于这世间却仍要被这残酷的家族榨取最后的价值……
只是,无人知晓,那一天,当龚言和钱伯离开后,那尊冰冷的神像将那那张体检报告抱在怀里,紧紧抱着,如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暗夜之中,吞咽无声,老泪纵横。
钱至说完,我愣在那里。
过了很久,我看着钱至,僵硬地笑了笑,声音里是控制不住地抖,我说,你骗我的吧?他要你这么骗我吧。就像他明明手术成功了,眼睛明明能看到了……钱至不再说话,在一堆车鸣笛声和咒骂声中,踩下了油门。
我想起了那个夜晚,他发烧时掌心的那抹艳红,它如同鬼魅,狰狞鲜艳地冲着我笑。
突然之间,我感到这个世界前所未有的冰冷,嘴上,却还在倔强,我努力地去笑,我告诉自己,钱至是在骗我的。
是的,他在骗我。
我低头,总觉得想找什么,却又不知道要找什么。
我好像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我再也找不到。
我宁愿我们的故事,结局在你对我说,程太太,是我打扰那一刻。至少,我知道,你会很好地活在这人世间,只是,再也与我无关。
突然间,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强烈的冲击之下,我来不及呼叫,整个人已经随着车子被撞飞。
被撞飞的一瞬间,某种苦涩**也跟着冲出了眼眶。
88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所有的人一怔。
声响来自下面的公路,树木参天遮挡,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钱伯请他上车。
他说,我想走走。
纵是自投罗网的人,也希望进入樊笼的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钱伯点点头,陪在他身后。
颜泽开车跟在后面,一同往程宅方向而去。
回程宅的路,树木参天,这座古老的城市,美丽到据说日军侵华之时,都重点划出了圈,禁止飞机轰炸。
车载电台放着的情歌,是张学友的《一路上有你》,情歌那么老,老到弦歌一起,心便沦陷——
你知道吗?爱你并不容易。
还需要很多勇气。
是天意吧?好多话说不出去。
就是怕你负担不起。
你相信吗?这一生遇见你。
是上辈子我欠你的。
是天意吧?让我爱上你,
才又让你离我而去。
也许轮回里早已注定,
今生就该我还给你。
……
情歌未完,广播突然插入了主持人的声音——刚刚我市清河路与吴江路发生一宗严重交通事故,已造成2人死亡。开车听众,请尽量避开此路段,以免造成拥堵。本台记者也将前往,带回进一步报道。
据目击者称,上午9时37分,一辆车牌号为浙AXX386号油罐车,沿吴江路北方向行驶,途径清河路移动营业厅路段时与一辆车牌为浙AXX789的越野车碰撞,造成现场共2人当场死亡,2名行人受伤,两车损坏。事故发生后,吴江交警大队的民警迅速赶往现场处置,抢救伤者……程天佑愣了愣,本能反应一般,按下钱至的手机号——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一种巨大的不祥感袭来,手机重重落在地上,他转身发疯似的跑去。
全世界,一切静止,只有身后,广播里的那首老情歌在继续——一颗心在风雨里,
飘来飘去都是为你。
一路上有你,苦一点也愿意。
就算是为了分离与我相遇。
一路上有你,痛一点也愿意。
就算这辈子注定要和你分离。
89
程天佑,我们结婚吧。
那是一道白色的光,身体如同被撕裂一般。
听到血滴的声音,一滴一滴,然后便是路人蜂拥而来的声音,再后来便是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
那一刻,整个世界安静得仿佛再也与你无关。
黑暗无边,只有钱至说过的那句话反反复复在耳边——医生说,半年。最多两年。甚至可能随时……
凉生,我终究是欠下了,比令他双目失明还可怕的债……模糊之中,我仿佛看到了凉生,他朝我走来,披着巴黎的夜色,车辆残骸之中,他抬手轻轻,似乎是要触碰我微乱的发,他说,姜生,你怎么……我眼中泪起,他却从我身边经过,俯身在一个女孩的身边。
他望着她的眼,依然如昨日星辰般明亮,让人愿坠入深渊,他为她轻启的唇,依然如桃花酒酿般蛊惑,让人愿饮尽此生。
他,依然是我此生不配拥有的贪想。
我说,别走。
他身体微微一震,低头,看着她,说,我在。
我想抱却怎么也拥抱不到他,大哭,我说,凉生!我找不到你!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凉生!程天佑他活不久了……怎么办!我欠了他的怎么办!
……
他却很明显松了口气,将她重新拥进怀里,用下颌轻轻触着她的头发,他说,这只是个梦。
我却知道,那不是梦!
郎艳独绝,也不过一枕黄粱。
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空空的双手,和他的鬓发,他的眉眼,眼泪落下,我说,凉生,如果我真欠了他,怎么办?
他抱着她,只说了一个字,还。
还?
唇齿边,是胆汁呕尽的苦。
死亡边缘,穿越这无边的黑暗,光亮闪现,他如同泡沫一般,消失不见。
跌跌撞撞,仓皇寻找,时光罅隙之中,却仿佛回到了巴黎等不到位的花神咖啡馆里,一个女孩问一个男人,你最近有什么愿望吗?
男人说,愿望?那蛮多。比如找个人……暖床。
女孩脸一红,却故作镇定,说正经的!
男人笑了笑,没说话。很久,他开口,说,娶她。做我的程太太。
女孩怔在了那里。
那天的阳光,也是这么的好,撒在男人的脸上,放肆而温柔。他毫不掩饰,无比坦然,说,这就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
那表情坦然得就像是:既然你要问,那么我就答。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手,将我从这无边的暗黑之中夺回,抱出,他大声地呼叫着我的名字,我却什么也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
明晃晃的阳光下,是他的眼神,肝胆欲裂。
在他抱紧我那一刻,我回光返照一般,幽幽醒来,他看到我张开双眸那一刻,眼泪崩落,抱着我泣不成声。
一个男人的眼泪。
我望着他,恍惚间,漫漫八年,依旧是像极了凉生的鬓发,像极了凉生的眉眼,在这刺瞎人双目的阳光下,我突然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气若游丝地问他,你那个愿望还算吗?
他愣了一下。
我说,程天佑,我们结婚吧!
90
因为终此一生,兄弟与挚爱,皆不可负!
她说,程天佑,我们结婚吧!
他突然醒来,北海道的凉空气里,额头上的汗珠密布!
他梦到了她,每日每夜里都梦到她,只是今天的这个梦,那个曾经如同清莲般的她,突然如同罂粟般妖冶地绽放在一片红色的血海里,红色的眉,红色的眼,红色的唇,说着淬毒般**的话,她说,程天佑,我们结婚吧!
于是他,疼到万箭穿心。
老陈匆匆走过来,说,先生,您没事吧?
他低头,按在胸前,这些日子,总觉胸闷,老陈说,许是水土不服。
他被梦里她的话惊悸到,像喘不上气来一般,捂着胸口,说,我要回去!我要去见她!我要给她打电话!我想她!
思念锥心蚀骨,他快被折磨疯了。
老陈苦苦阻止道,几近哀求,说,先生!你别这样!你如果这么做了,北先生怎么办!
他愣在那里,毫无还击之力。
是啊,北小武怎么办?
窗外,冷月如钩。
不久之前,他被从法国召回的夜晚,无月的夜,大雨滂沱;祖父要他回国,只用了八个字:她在程宅,一切安好。
于是,原本一直用各种理由拒绝回国的他,发疯一样回了国,他怕极了程家的手段。
下飞机的第一刻,寻遍程宅,不见她。
最终,水烟楼里,龚言欲言又止,他说,三少爷,其实,您是见过太太的……衣服的……就在大少爷的房间里……他一怔,随后是一触即发的暴怒,指着龚言,你胡说!!
老爷子在一旁,倒只是笑笑,说,她到底年轻,还是小孩心性啊。糖果想要,饼干也想要。
龚言点头附和,说,是啊是啊。咱们家大少爷和三少爷都这么优秀,一个女孩子,左右摇摆也是情有可原,谁禁得住两个男人,都对自己那么好,生死相许……这么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他怎么会不知道弦外之音,话外之意。他愤怒地转身,想要离开,他要找到她,证明她的清白。
或是,证明,他们的爱情。
这时,龚言在外祖父面前悄声耳语了几句,外祖父说,罢了!去吧!
临去前,龚言别有深意地看了凉生一眼。
不久之后,水烟楼的落地窗前,前所未有的灯火通明。那明亮而刺目的光,像是特意为今夜照亮他的狼狈而存在一般。
在他脸色苍白那一刻。
外祖父的声音从躺椅上传来,现在,你看到了吧?
他沉默。
她身上宽宽大大的衣衫不是她的、自然不是他的衣裳,就在刚刚,他还在为她坚持,为她与全世界无敌。
当庭院里的灯火全都点上的那一刻,她从那栋楼里飞速奔跑而出,身上是未及换下的衣裳……让这一场义无反顾的归来,变成了讥讽,变成了笑话。
他突然觉得浑身冰冷。
老人叹息,说,妻贤夫祸少啊。
他沉默,外公的意思他怎能不懂?!
他转身,欲下楼去,声音里有悲,也有笃定,说,她是我的妻子,我得给她一个亲自向我解释的机会。
老人阻止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有些愠怒,说,难道你宁可相信她的话,也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吗?!
他用力地点点头,眼中含泪,说,是!她若说不是!我便信不是!
老人气结,浑身发抖,说,她若说夏日雪,冬日雷,春日落叶秋日花开,白天不见光,黑夜大日头!你也信?!
他说,是!
老人说,你真是疯了!
他看着老人,笑,说,我只恨我没疯!我若真是疯了!在十九岁那年便不会离开她!远去法国!任她自生自灭在这世界,任你们凌辱!我把所有的信任给了你们!你们却让她流离此生!她虽出身清贫,却也是母亲掌上明珠!是我的命!
我怎么会一次又一次把我的命给你们糟蹋!
老人气急,说,好好好!你长大了!你翅膀硬了!你……最终,老人重重地躺回椅子上,长长一声叹,我老了……老人叹息着说,你大哥目盲,你二哥腿疾……程家正值多事之秋,所有一切都系在了你的身上……你们少年夫妻情事真,我自不会拆散,只是希望你也能为程家做一些担当……
他看着老人,苦笑,不会拆散?
老人点点头,语气那么冷静,冷静得如同在谈一笔生意,说,我向你保证,你不会因为同沈家的联姻而失去她,他望着外公,老人虽然话语隐晦,他却不会不懂,他不由得悲愤不已,望着外公,一字一顿,说,她是云中雀,我怎么忍心让她做这笼中鸟!
这时,龚言从屋外走了进来,他合上手中的伞,一旁的人忙上前接过,他走到老人身边。
老人突然笑了,说,我老了。已经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情情爱爱。龚言啊,你不是有个消息要同三少爷讲吗?正好,我也倦了。你们聊吧。
说完,他就在护工的搀扶下,离开了。
龚言看着他,躬身,说,三少爷。
说着,龚言就走了过来,将一摞照片放在他眼前,他厌恶地瞥了一眼,是被北小武纵火烧掉的小鱼山别墅。
他看了龚言一眼,不知他们又要作何文章,冷然,说,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龚言严肃极了,说,三少爷!您仔细看看后面照片……这里有监控,也可以看到现在小鱼山别墅的一切,当然,如果您不放心,我也可以现在陪您去小鱼山现场!如果您要是不在意的话,我们可以让警察陪我们一起!不过,恐怕得请上北小武先生!
凉生愣了愣,迅速低头,去翻看后面的照片——地下室里,两具烧焦到面目全非的尸体——他猛然抬头,看着龚言,控制不住地愤怒:你们这是陷害!你们……他捂住胸口,直觉呼吸都变得艰难。
老陈上前扶住他,说,先生,先生。
龚言看着他,说,三少爷,您言重了!我们这也是打算重装小鱼山时,才发现的。以前,我们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北先生会纵火烧掉小鱼山,看到尸体的时候,我们才明白,怕是北先生觊觎别墅里的财物杀害了我们家的两位雇工,想毁尸灭迹,才纵火烧掉小鱼山。
凉生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说,你们的雇工失踪了你们当时会不知道?!这分明就是现在你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无头尸体陷害他!
龚言看着他,毫无畏惧,说,警察怕不会这么认为,不信,等警察来验尸!
绝对和纵火的日子不差分毫!如此丧心病狂的案中案,三少爷!您就是为他请上最好的律师,也避免不了北先生死刑的命运!
龚言用的是“绝对”,他既然敢这么说,就说明,在纵火案发生当时,他们怕是已经做下了这个夺命的局,就等着某一天,击中自己的要害,死死地拴住自己。
他越想越惊,只觉得浑身发冷,说,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龚言看着他,说,我们能做什么!我们只是想将整个程家双手恭恭敬敬地送给三少爷您啊!
凉生看着他,说,要我拿她来换?
龚言摇头,说,三少爷您言重了。沈小姐是您的,姜小姐也是您的,就连您最好的朋友北小武也会平平安安地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您愿意。
凉生愤怒到无可言语,他们这是!要他用他最爱的女人,换他兄弟的命!
龚言笑笑,说,三少爷既然如此钟爱姜小姐,不愿享齐人之福,不愿要程家江山,让北先生领罪就是!说着,他按下了110,然后看着凉生,眸子里是暗夜的魅。
凉生看着他,已经悲恸得说不出任何话语。
程家啊程家,每一个男人,都如同虎狼,多年前,在他还是一个少年时,那个叫程天佑的男人,也是如此居高临下地将他和北小武按在眼前,让手下挥着刀,要姜生选择。
如今,程家的大管家龚言,再次用北小武和姜生,要他选。
他们三个人,魏家坪草地上那三个小孩,当童年的他们,圆滚滚地奔跑在魏家坪的田野之上,面对着彼此天真的笑脸,永远不会想到,他们三人的情谊,永远是被某些人拿来残忍考验的。
少年时,那场残忍的选择,姜生哭着将幸运留给了自己,残忍留给了北小武。
如今,再临选择,他怎么忍心再次将残忍留给他……他看着龚言手里的手机,最终,抬手,将它重重地打落地上——姜生啊,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转头,窗外大雨,模糊了她的身影,只是姜生,你如何知道,这一夜,你窗外风雨,我亦风雪满身。
那一夜,他在车上,缓缓地从水烟楼下,行驶出这座古老的程宅,这夏夜,雨不住地下,竟让人觉得凉意横生。
他回头,望了一眼,三楼的窗台。
灯亮着,她是在等吗?
淋了雨,着了凉,有没有换过衣衫喝过热汤?
他突然开口,说,停车!
司机奉命刹住车的那一刻,老陈在副驾驶上,转头,看着他,唯恐波澜再起,他说,先生!您难道想北先生……他沉默,唇紧抿。
最终,离开。
他说,去看看北小武吧。我许久都没看到他了。
其实,在他打掉龚言手机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妥协,就注定了要遵从同程家的约法三章——
一,陪沈佳彤一起去日本。二,与伊元和堂株式会社谈新能源合作。三,未与沈小姐结婚前不得与姜生有任何联系。
关于最后一条,龚言特意不厌其烦地“嘱咐”,三少爷,别说电话、简讯、见面,哪怕是一片纸,一个字,您都会让北先生陷入被动的,我保证。
……
回忆痛处,他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响起,所有一切,我会让程家还给我的。他说,一字一顿,我也保证!
车窗外,大雨倾盆。
他刚到北小武楼下,碰见了迎面而来的北小武,匆匆地下楼,似有急事。
看到凉生的那一刻,北小武愣住了,然后咧嘴笑,说,呦呵!这是哪阵风!
将我的大少爷给吹来了!
凉生看着他,脸色有些白,笑笑,说,改不了贫。
北小武笑,说,我当然贫!你是土豪啊!我说大少爷!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国外待久了,妞太多!纵欲过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辜负咱们家姜生!你要是对不起她!我可第一个饶不了你!
凉生看着他,笑笑,眼睛竟然有些红。
北小武一愣,立刻说,你这表情!是不舍得我……嗯哼……吗?我会想多了的!生少!我们可是生命里有柯小柔的人呐……凉生没理他的贫嘴,说,我来其实没什么事。想带你出国旅游一趟!挺好的!你可以收拾准备一下,过些日子……北小武抱了抱手,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少爷谢谢您!兄弟我真的谢谢您!这旅游你先给我备着!虽然兄弟你老远从法兰西而来,不过今儿我真的是没时间!我得先出门一下!回头!我保证!我把自己送您**去,陪着您好好唠嗑!陪君三天三夜我不下床!
说着,他就连忙撑着伞跑到了雨幕里,一溜烟小跑不见了。
只剩下凉生,立在原地。
风雨之中,茕茕孑立。
老陈撑着伞走过来,说,先生,我们走吧……风雨夜幕里,老陈撑的伞下,他眼眸如狼。
雨声喧哗,遮挡住了司机的耳朵,他对老陈说,想尽一切办法,将北小武办理出国!
老陈一愣。他早该想到,这个男人,这个拿着姜生如同性命一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就如此乖乖地束手就擒呢?
虽不甘愿,老陈还是服从,说,是。先生。
他从老陈的伞下走出,淋湿的发,燃烧的魂,垂下的眼眸如暗夜之诱,一身风雨肃杀之气,从此之后,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他不信命,所以,他笃定自己可以找到解决这一切的方法,他想将北小武送到国外,让他不再是程家威胁自己的砝码。
所以,他假意妥协了这一切。
窗外,冷月如钩。
许是那场冷雨,他的胸口憋闷越加厉害。
在与程家虚与委蛇的这段时日里,老陈在办理北小武出国的事情,但是屡屡碰壁,签证被拒。
他不免咬牙切齿,程家这群狐狸!他早该想到的,当他们挖空心思用北小武做扣的时候,早已切断了他的后路。
手机上,她的号码,指尖摩挲过无数次,他却不能按出,想说的话,堵在胸口。
他被搁浅在日本,不知道是伊元和堂株式会社的问题,还是程家在背后使绊子,合约的进展异常缓慢,他难免急火攻心。
他望着窗外,那弦月,他知道,终此一生,兄弟与挚爱,皆不可负!
他要保住北小武!也要誓死保住他和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