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婴临终之际,为璧国选了两人:一沉鱼,一薛采。”在“无尽思”里,秋姜告诉姬善道,“二人性格互补,能彼此牵制,达到一个巧妙的平衡。我赞同他的选择。所以是时候,让璧国迎来一个新的时代了。”
姬善听到这里,皱眉叹道:“好麻烦。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就是想得太复杂太多。”
秋姜笑了,睨着她道:“那么平民百姓的扬扬姑娘,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一切与我无关,谁当皇帝对我没有区别。我只要把伏周治好了就行。别对一个大夫要求性命之外的东西。”
秋姜的目光闪了闪,叹道:“没错。你跟晚衣走的都是另一条路。我们或颠覆或革新或改变着历史这辆大车,但只有你、晚衣、公输蛙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在推动车轮前进。”
姬善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没有江晚衣做得好。”
“你跟他走的,是不同的医术之道。只有互补,没有好次。”
姬善定定地看着秋姜,忽然受不了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道:“不行不行,我得走了。再跟你聊下去,等你死了,我得多难受啊。”
“好。”秋姜丝毫不以为意,微笑道,“那么长话短说。你要救伏周,就必须粉碎时鹿鹿的阴谋。我和薛采会配合你,我们打算……”
“且慢!”姬善制止了她道,“你们的计划别告诉我。我身中情蛊,不能对时鹿鹿撒谎,知道得越多,越会露出马脚。就跟之前赫奕和伏周设计我遇到时鹿鹿一样,让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入局吧。只有如此,才会成功。”
秋姜点点头道:“也是。那么,拟定一个暗语,当你听见这个词时,就意味着——开始行动。”
“什么暗语?”
秋姜一字一字道:“你以为我乐意。”
***
“一,大海之上洗什么澡?清水值千金啊!”
“你以为我乐意?大司巫交代的。少废话,快点准备。”
“二,我都受伤了,手不好使,怎么洗?”
“你以为我乐意?我帮你洗!”
姬善目瞪口呆——她万万没想到,来通知她行动开始的人,会是此人!
巫女们退了出去,茜色一把将她拉过来,按进水里,与此同时,一条亚麻澡巾在她面前展开,上面用木炭写着一行字:“诱出蛊王,击杀之。”
姬善惊叫道:“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什么?”
姬善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但最终一咬牙,豁出去道:“不管怎么说,都湿了,来吧!”
“婆婆妈妈!”茜色说着“唰唰”几下把她的旧衣服扯破了,抓起她的头发一阵乱搓,然后姬善看到了长长澡巾后面还有字:“合风小雅等四人之力,勿怕。就算不成,亦可将你救走!再议后事。”
炭字一入水就化了,成了真正的澡巾。
姬善一边撩水,一边由着茜色为她洗头,忍不住道:“但怎么会是你呢?为什么派你来?我讨厌你。”
茜色气乐了,道:“你以为我乐意?”
好吧,一语双关,提醒她一切都是幕后大人安排的。
“你出去吧。接下去的我自己洗!”
“行。”茜色松手,走了几步,突又拿起一旁的一盏灯,当着她的面表情凝重地吹熄,“记得,洗完一定要把灯吹了!我就知道你好了,然后进来替你熏干头发。”
姬善看着那盏熄灭的灯,点点头道:“知道了。”
***
于是,船舱中,姬善被时鹿鹿推到一旁的矮柜上时,故意扑灭了好几盏灯,只留下最远角落的灯扑不到。
但骤然变弱的灯光,还是给了潜伏在外的四人信号。他们出手劈开船舱,再然后,风小雅捕捉到了蛊王,抓住了它。
时鹿鹿看着风小雅手中的瓶子,恨得双眼赤红,道:“还给我!”
风小雅摇了摇瓶子,竟然真的丢还给了时鹿鹿。
时鹿鹿忙不迭地接住,双手却被烫得“咝”了一声,下意识松手,瓶子落地,“哐当”砸了个粉碎,一抹余灰跟着飘起,像冬日里哈出的一口气,很快消散在了风中。
时鹿鹿连忙扑到地上摸索,然而,除了依旧烫手的瓶子碎片,什么也没有。
“你杀了蛊王?”他猛地抬头,怒视着风小雅道。
风小雅“嗯”了一声道:“不杀,难道给它回到你体内的机会?”
时鹿鹿大怒地朝他扑去,却被风小雅伸臂轻轻一挡,再一振,横飞出去,“嘭”地砸进海里。
下一瞬,他一个纵身又跳了起来,跳回船板上,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风小雅淡淡道:“蛊王离身,你大伤元气,应该好好休养。”
时鹿鹿脖子上匆匆包住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出血来,染湿了布条。可他一点都不在乎,而是将目光移向了姬善,道:“你,很好,非常好。”
姬善直到此刻,才把嘴里的血擦干,道:“我取蛊成功,当然好。”
时鹿鹿嘲讽地勾起唇角,道:“那你如何取出自己体内的情蛊?”
“这个就不劳阁下费心了,天无绝人之路。”
时鹿鹿眼中的愤怒转成了悲哀,道:“这是你,第二次出卖我。”
“你的神不是告诉过你——你会死于姬善之手吗?”一个清风明月般的声音远远传来——那两个从悬崖上下来的人,终于走到了岸边。一个是秋姜,一个竟是赫奕。
时鹿鹿听到赫奕的声音回头,盯着他看了半天,道:“你果然没有死。”
赫奕笑了笑道:“可能老天看朕太顺眼,不舍得收我?”
时鹿鹿冷冷道:“很好。你死了我本还觉得可惜,没死就太好了。那就一起看吧。”
“看什么?”
“看你的姜沉鱼,成为璧王。”
赫奕注视着他的眼眸,脸上的表情很古怪,然后扭头对秋姜道:“你看,朕跟你说朕的志向是陶朱归五湖,你始终不信。朕的大司巫,却是深信不疑啊!”
“他信。因为他是个痴情人。”秋姜看着血流了一身的时鹿鹿,心中无限唏嘘。
若时鹿鹿像昭尹一样,此计就绝不能成。他们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时鹿鹿对姬善确实动了真心。
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始终不肯杀姬善。不但不杀,还各种讨好,连情蛊那种东西都给姬善种下,把自己的命跟她绑在一起。想想,确实还是少年,又残忍又天真。
“是啊,朕这一家子全是情种。父王痴迷阿月,皇兄独爱发妻,而小鹿,对阿善姑娘也是情有独钟。”赫奕说到这儿,话音一转,“所以朕,也确实倾慕小虞。”
“你听出区别了?”秋姜问时鹿鹿。
时鹿鹿眯了眯眼睛,没接话。
“宜王陛下喜欢的是去程国的药女小虞姑娘,而不是真正的姜沉鱼。”
“此言差矣。朕固然对小虞念念不忘,魂萦梦牵,但三月见了姜皇后的真容,顿时觉得……”
“觉得什么?”
“比朕想象的更好呢。”
秋姜冷冷道:“宜王陛下,请慎言。”
赫奕坦**地笑了起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但是,小鹿,哥哥与你有一样最大的区别——那就是,我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阻挠心仪的女子称帝。甚至,我可以做到保持距离,远远看着,绝不打搅。”他说后半句话时,收起了笑容,神色严肃又温柔,“学学伏周,别总想着把姑娘关起来,放她自由,也许,她反而会喜欢你。”
时鹿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突又扭身跳入海中,扭住一人的胳膊,将她拖上船板,狠狠一脚踩在对方心口上。
姬善和风小雅同时惊呼道:“住手!”
姬善喊完,听到风小雅的声音,立刻停了。
风小雅继续道:“放开她!”
时鹿鹿冷冷道:“别动,虽然我元气大伤,但杀她还是很容易的。”说着低头,盯着脚下的茜色,沉声道,“我确实不会伤害阿善,但你……”
茜色抓着他的脚,手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分明是受了重伤,但因为感觉不到疼痛,神色非常平静。
这种平静,令时鹿鹿眼中的戾气更重,他道:“区区蝼蚁,也敢背叛我!”
时鹿鹿脚下一用力,茜色“噗”地吐出大口血来。
风小雅急声道:“你想要什么?我们谈谈。”
“事到如今,我还会要什么?”时鹿鹿哈哈一笑道,笑得又讽刺又悲凉,“我还敢要什么吗?我身边的人,全想我死!”
“我没想你死!”姬善反驳道。
“你想我消失,想让这具身体彻底变成伏周!”
姬善没法再反驳,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你呢?你为什么背叛我?”时鹿鹿低下头,看着茜色问。
茜色喘着气道:“我、只帮……王者。”
“王者?”时鹿鹿扭头看了赫奕一眼,道,“你认为,他比我强?”
“目前看来,确实如此。”
时鹿鹿眼中闪过一丝寒意,道:“那么,为了不让你再次背叛我,去死吧!”
“且慢!”
这次,同时出声的人是赫奕和风小雅。
赫奕道:“小鹿,看在她跟你娘有点像的分儿上,放了她吧。”
“有点像?”时鹿鹿眯了下眼睛,似在怀念,但随即变得更加狠戾,“确实像!十月是个贱人!她也是个贱人!”
赫奕一怔,没想到竟然起了反作用。
姬善轻叹一声道:“他都能把他娘的骸骨挖出来用来威胁伏周,你觉得他对十月能有几分感情?”
“可他跟朕说因为你的头发和手都像十月,所以才对你……”赫奕说到这儿,吞下了后面的话。
“头发和手,是十月安抚他时给他留下的画面,是对他有利的,能够取悦他的;而骸骨,是他见到十月时感到害怕的、不安的东西。他把这些分得很清楚。
所以,才会得这种病。”
这样充分解释了为什么时鹿鹿对她如此迷恋。
因为伏周一直跟时鹿鹿暗示“他会死于姬善之手”。这句话让姬善有别于这世上的其他任何一个人,变成了让他害怕和畏惧的东西。可这样东西身上,又有他最喜欢的美丽蓬松的秀发、纤细灵巧的手、能够帮他取出蛊王的医术,以及若即若离冷淡疏慢的性子。
她对他来说就是深渊。
时鹿鹿喜欢她,是因为她又危险又迷人,让他难以抗拒,只想与她共沉沦,而不是仅仅因为她有十月那样的长发和手。
风小雅看着呕血不止的茜色,沉声道:“怎样才能放了她?”
时鹿鹿瞥向姬善。
姬善上前一步道:“我替她。”
“呵呵。”时鹿鹿冷笑了一声。
“你杀了她,也不过是弄死一只蝼蚁,有什么意思?我就不一样了,任你揉捏,想怎么报复都可以。”姬善说着笑了笑,轻轻道,“蛊王没了,你再无禁忌了。”
时鹿鹿眼眸一沉,但随即露出嘲讽的讥笑,道:“你以为,我还会上当?”
“我觉得你会。”姬善往前走了一步道。
风小雅阻止道:“善姑娘!”
姬善没有理会他,直勾勾地盯着时鹿鹿道:“你不肯?不敢?不想吗?”
狐疑和渴望在他眼中交织变化,眼看就要应允,秋姜突然开口:“停!”
一时间,万籁俱静。
秋姜上前拽住姬善的手,将她拖了回来道:“这么多人在,还轮不到你自我牺牲!”
姬善一怔。
“时鹿鹿,你已经一败涂地。现在之所以还活着,一,姬善体内的情蛊没有取出来,你死,她也会跟着死;二,宜王还幻想着能治好你,让伏周存活下来。
这两点,你心中很清楚,对吧?”
“没错。”时鹿鹿慢悠悠地勾动唇角,眼神得意地道,“我是输了,你们又能奈我何呢?”
“那么,如果你不立刻放了这个贱人,我就动手杀了她。”秋姜抬起手,手里的戒指,不偏不倚地对准了地上的茜色,“你可以比比看,是我快,还是你快。”
风小雅一惊,但他没有回头,哪怕他最想念的人距离他只有三步远。然而这三步,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令他不敢动,只能听。
秋姜也从头到尾一眼没看他,继续对时鹿鹿道:“然后,我保证,你会被关进黑屋里,而且这一次,什么都听不见。你会活着,死不了,继续过十五年这样的日子。反正,没了你,宜王能再选个志同道合的大司巫,姬善也能继续潇洒当她的名医。”
时鹿鹿的眼角**着,扭曲了起来,道:“你……”
“我说到做到。我数三声,一……”
时鹿鹿低头看着气息越来越弱的茜色。
“二……”
时鹿鹿抬头看向姬善。
“三……”秋姜刚要按动戒指,时鹿鹿一脚将茜色踢回水中。
风小雅立刻跳下去把她捞起来,带到了沙滩上。
姬善目不转睛地望着风小雅和茜色,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
这一幕落到时鹿鹿眼中,忽然唤道:“阿善……”
姬善下意识回头,时鹿鹿一把扯掉脖子上的布条,道:“这一次,是真的——跟我一起死吧!”
他的手猛地朝喉间的洞中插入!
姬善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
姬善感觉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境里出现了一个人,那人问她:“你长大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当天下第一的大夫!”年幼的她野心勃勃地回答,“像扁鹊、华佗一样厉害!把江晚衣那小子狠狠地踩在脚下,让所有家人看到我才是最棒的那一个!”
那人打量着她,若有所思。
她顿时不满起来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行?你觉得我一个女孩子,做不到?唯方迄今没有女王,也没有女大夫,对吧?我跟你讲,我就要当第一个!”
那人哈哈一笑,摸了摸她的头道:“好好好,天下第一的女神医!那么,就从医治他开始吧。”
“谁?”
那人手一指,指向了花丛中的某个人。花团锦簇模糊了对方的样子,她在梦境中,认不出此人是谁。
但她看见自己信心十足地回答:“没问题!”
她想了好多好多办法,试了很多很多药,都没有用,于是备受打击地想:原来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我比不上江晚衣吗?我成为不了扁鹊华佗吗?我的人生,只能跟邻家的王姐姐李姐姐一样,天真无知地活着,长到十八岁,然后乖乖嫁人,相夫教子吗?
她觉得自己被罩在了一个笼子里,笼子越来越小,她的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小,到最后连手脚都不能动了。
就在那时,她看见了一簇黄花郎。
黄花郎长在路边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边还有各种娇艳的鲜花,它看起来是那么不起眼。可是,一阵风来,其他花朵都破了散了,唯独它,飞了起来——
它飞起来了,一朵朵白伞在阳光下翩翩起舞,恍如点点星光。
她在笼子里跟随着它们的足迹,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看到的世界越来越大……最后,身上的笼子散落,她也飞了起来,变成一朵小小的、白白的,却是自由的黄花郎,朝天边、朝海角、朝无限广阔的世界飞了过去……啊,这才是她,她的乳名叫扬扬。
然后她看见自己飞到了一个地方,风停了,她落到了一个女人的发髻上。
这个女人病了。她想,她应该治好她。可随即又沮丧地想起自己是个废物。
这般废物的自己,是救不了这个女人的吧。
她好累,正好风也停了,她不飞了,就那么乖乖地插在对方的发髻上,看着女人纺纱织布,刺绣裁衣。
直到有一天,风又来了,把她吹到树上。再然后,一条披帛卷住她,将她插在了花瓶里。站在瓶前看她的姑娘,居然长着一双重瞳的眼睛。
啊!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重瞳!她又好奇又惊讶,试图弄明白为什么。于是她安安分分地留在花瓶里,那姑娘每天给她浇水,悉心照料,但不肯跟她说话。
然后她发现这个姑娘也有病,而且是很奇怪的病,谁也瞧不出,谁也治不好。
姑娘病得越来越严重,眼看就要奄奄一息,却挣扎着起身,走到花瓶前对她轻轻道:“我要死了。”
她忽然觉得难过,她想我要不这么废物就好了,要能救好这些人,该多好啊?
她的眼泪掉出来,为自己的平庸,为理想的搁置,为命运的颠覆。
姑娘伸出手指,温柔地替她擦掉眼泪,然后捧着花瓶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道:“飞吧。继续去飞吧。”
风来了。她知道她又能飞了。
可她舍不得这个姑娘。
“我要救你!你能不能不要死?等等我,等我长大了,变厉害了,一定来救你!”
姑娘虚弱地笑了,没说什么,只将她往外又递了几分,风把她吹得飞了起来,慢悠悠地飘离。
她再次喊:“要等我!我一定会救你的!我啊,一定一定,要成为天下最厉害的大夫啊!”
这一刻,她重拾梦想,朝着山川河流飞过去,把种子播撒在每个停留的地方。有的种子顺利发芽开花,有的遇到麻烦没能存活。但是没关系,只要她飞得够远,够久,存活的种子就会越来越多,最后绵绵不息,遍布天下……很久很久以后,她终于又遇到了这个姑娘,她开开心心地飞过去,对姑娘说:“我来兑现承诺啦!”
姑娘却一把抓住她,抬起头,已经是另一张不认识的脸了。
“跟我一起死吧……”
***
姬善一震,清醒过来。
与此同时,两道人影闪现,一人一条胳膊地抓住了时鹿鹿,一个是风小雅,另一个是赫奕。
他们止住了他的继续深入,却无法将他拉出,也不敢拉出。
一时间,双方僵持。然而血流成河,若不及时止住,终将血尽而死。
就在这时,姬善开口了:“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风小雅吗?”
时鹿鹿整个人颤抖了一下。
这是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姬善在他面前第一次露出情绪,是在听说风小雅要娶茜色为妻之际。这让当时的他立刻敏锐地意识到:风小雅对她来说与众不同。
后来,情蛊证明了姬善心中偶尔会思念风小雅。但因为看看说过姬善只是想给风小雅看病,所以他姑且接受了这个答案。
再然后,姬善就很少表露出对风小雅的特殊了,也当着他的面澄清过。
可是今晚,风小雅出现了,就站在她面前时,她又表现得不太正常了。
她对风小雅,确实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情绪。
是什么?为什么?
这一系列的问题,在姬善问出来后,成功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时鹿鹿哑声道:“为、什、么?”
“你先止血,我才说。我说完,如果你还想跟我一起死,那么,我满足你——我不能撒谎,你是知道的。”
时鹿鹿看着脸色素白但并没有情蛊发作的姬善,最终缓缓拔出了手指。姬善走上前,从袖中取出银针,扎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把自己手腕上包扎的丝帛撕下一半,替他包上。
整个过程中,其他人全都一声不吭,有一头雾水的,比如云闪闪;有对此不感兴趣的,比如刀刀;有专心看戏的,比如马覆;有心事重重的,比如赫奕……而所有人里,最震惊的就是风小雅。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姬善。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姬善喜欢他,独独他自己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是上次他被茜色捅伤她为他疗伤之时吗?
一念至此,他低头看向茜色,茜色又吐出一大口血来——她也急需治疗。
“海风吹够了,想听故事的话,是不是该换个地,来壶茶,慢慢听?”
秋姜忽然开口道,格外看了时鹿鹿一眼,“否则就你们俩,故事没讲完,已先挂了。”
时鹿鹿看着姬善手腕上的丝帛,再低头看到自己脖子上的丝帛。一瞬间,脑海中全是儿时的相处画面——灿如宝石,美似梦境。
再然后,姬善伸出双手,用指背轻轻地搭在他脸上蹭了蹭。
时鹿鹿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
十里外有一荒废的猎人小屋,被打扫成了临时居所。之前就是在这里,秋姜等人商议决定在东阳关开始行动。
因为,对时鹿鹿而言,赫奕已死,宜国已是他的囊中物;而东阳关,是他初遇姬善之地,此地又素来人迹罕至……对时鹿鹿而言,这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也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地方,势必会在这儿稍做停留。
问题是,怎么让他经过此地?
求鲁馆的高人给了良策——璧国可不是宜国,冬天,是很冷的。只要河道结冰,时鹿鹿的船不得不绕行,只能走东阳关。而根据他们推测,今年的璧国比往年冷,河道必定结冰。
天时地利,都一一就绪,下面,该人和了。
让谁埋伏?
谁能对蛊王一击必中?谁能压制住武功极高的时鹿鹿?
众人想了很久,最后秋姜道:“一个人做不到的话,可以多几个人。”
他们找了当今世上最快的一把刀、一杆枪、一把琴,以及身法最快的一个人,将他们会聚起来,秘密训练了一段时间。其中只有云闪闪是主动要求的,他的枪法也是最差的,但最终进步之神速,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秋姜曾问他为何帮忙,他说对时鹿鹿对他施展巫术一事念念不忘,很想亲口问一问,是怎么做到的。
而马覆的加入,是为了报答茜色,据说茜色在海难时救过他。
至于刀刀,秋姜又给了他一把新刀,他决定再找时鹿鹿试一次刀。
如此,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怎么埋伏?
他听力过人,任何百丈内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百丈之外,又太过遥远,云闪闪的枪、刀刀的刀、马覆的琴弦,都不足以瞬间抵达。
幸好这时,茜色给了他们答案——一路上,她负责船只的采买补给,有机会离船来跟他们碰头。
茜色道:“大司巫确实能听到百丈内的任何声音,但是有个前提——不分心时。”
“你的意思是,如果他为某事分心了,就会忽略很多声音?”
“对。在听神台上,我试过。当他独处,或跟巫女们说话时,无论我在屋外做什么,他都知道。唯独一个时候,他会听不见。”
秋姜猜到了:“跟姬善相处时?”
“不够,必须是当姬善特别引起他的专注力时。有一次,巫女们伺候姬善洗澡,大司巫在一旁看着,我故意在门外打翻水盆砸毁新栽的铁线牡丹。若换平时,他肯定生气,可那一次,他没有。并且事后我试探过——他以为那块地的大坑是姬善砸的。”
秋姜定定地看着茜色,叹服道:“人才。”
真是个人才啊,不愧是四面细作。
就这样,刀刀、马覆、云闪闪和风小雅四人藏在沙子下的坑里,等着船只经过,等着姬善和时鹿鹿下船,再等着天黑,船只停宿。
整整等了一天。
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连空气都很稀薄。
但四人全都坚持了下来,并终于等到了行动的机会,一击而中。
在木屋中,赫奕再看四人时,内心涌出无限感慨:这四人,全是白衣,没有任何功名官职在身,再加姬善和茜色,六人一起完成了这个计划。而他和秋姜确实只能在旁看着。
就如此刻,他们回到木屋,却依旧也只能看着。
姬善将时鹿鹿放到榻上,然后开始治疗茜色。银针在她手上,就像名剑遇到剑客,好笔遇到大家,如臂使指,出神入化。
这是此地所有人第一次看她用针——虽然隔着一道纱帘,但还是能看出大致水准。
赫奕见过伏周施针,也见过江晚衣施针,伏周精准,江晚衣细致,而姬善比他们都要大胆得多,也快得多,大开大合,自成一派。
“江晚衣喜欢针灸,因为对穷人来说,这是一种不用花钱买药的治病之法。”姬善缓缓道,“伏周也喜欢,因为能帮他辨识虫蛊所在。而我,一点也不喜欢。”
不得不说,这句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云闪闪忍不住道:“那你还学?”
“我爹不让我学,我为了跟他作对,拼命学会的。”
“为什么?”
“因为,女大夫给男人把脉已是极限,怎么能赤身**地接触呢?还要不要嫁人了?”
确实,针灸之时,需要脱衣。比如茜色此刻就是上身**的。
“还要不要嫁人啦?以及,你就算学了,也比不上晚衣的——是我儿时常常听到的两句话。”
云闪闪怜惜道:“你爹太过分了!”
“所以,八岁之前,我有两个目标——一,找个人把亲事定了;二,在医术上超过江晚衣!”
云闪闪拱手做了个佩服的手势。
时鹿鹿则专注地注视着姬善,须臾不离。
姬善抬头看了他一眼,道:“然后,我遇到了一个人,成功完成了第一个目标。”
时鹿鹿一怔。
云闪闪配合地问出了大家的心声:“谁呀?”
“一个天生怪病,群医无策,身份高贵,相貌出众的人……”姬善说着,从帘里伸出一根指头,指向了其中一人。
所有人扭头。
除了被指中的那个——风小雅。
风小雅本是坐着休息的,在沙下埋伏了一天,他已疲惫至极,此刻强撑着等姬善治疗茜色。然后,听到了这句话后,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双目圆睁,如遭雷击。
秋姜至此才侧目看他,轻轻一叹道:“我本以为,你能认出她的。”
云闪闪惊呼道:“什么?你是鹤公以前的夫人?十一个夫人里的哪个?”
“我不是十一个里的哪个。”姬善把手指缩了回去,冷冷道。
“你是……江、江?”风小雅颤声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十五年,这两个字是悬在他心口的一把剑,悠悠****。他为此而生,为此而活,为此有了十五年的追寻探索。
一度,他以为找到了,结果对方告诉他,不是。
后来,他又以为找到了,结果对方捅了他一刀。
而此刻,竟然有人自称是江江,这个人,居然是姬善!
怎么可能?!
风小雅瞬间失去了全部声音。
比起风小雅的悸颤,时鹿鹿平和得多。原来如此,他一遍遍地想,原来如此……
赫奕看看风小雅再看看帘子里的姬善,再看看秋姜道:“你知道?”
“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到鹤城的第一个晚上。”
***
朱龙抱着宝剑沉沉睡着了。
姬善提着一盏灯笼,灯笼里有两根蜡烛,她把含有迷烟的那根吹熄,然后拈起刻意穿上的红纱裙走进屋内。
屋内的秋姜,似是睡着了,但她知道,秋姜没睡,今夜,她在等江江。
“我知道你醒着。我也知道,你动不了。但你能说话,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秋姜问道:“你是江江?”
“我是。”她的确就是江江。
“你是何时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的?”
“从未忘过。”
“这么多年,为何不逃?”
“不得自由。”
“现在你已经自由了。”
“还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还有一些事没有办。”
“你要杀风小雅?”
“不。”
那晚的对话里,她没有说谎。所以,当秋姜把她当成茜色,问她“那你为何答应婚事?”时,她拉开帘子,让秋姜看到她的脸:“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秋姜一惊,然后仔细辨认道:“你不是茜色!你是……”
姬善等待着。
然后,千知鸟的记忆没有辜负她的期待,秋姜认出了她:“姬善?”
姬善凝眸一笑道:“对。是我。”
***
“我祖父江玎,跟江淮是堂兄弟,后来跟我爹江运去了燕国,在玉京开了一家药铺,名叫复春堂。所以,江晚衣是我堂兄,我们小时候见过几次面。我从小在他的光环下长大,活得很憋屈。”姬善说到这儿,撇了撇嘴。
时鹿鹿想:难怪姬善一开口就问江晚衣在巫神殿有多少页,得知自己比他多后就显得很开心;难怪江晚衣来后叫她扬扬,当时他在木屋里间听到了,还觉得他叫得过于亲密了;难怪姬善总是提起江晚衣的医术……这些曾经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我娘生了我后,性情大变,她原本是个温柔活泼的姑娘,可生了我后开始天天哭,不吃饭,我爹自己治不好,请了江淮来也治不好,江伯伯说,娘是产后抑郁成疾,得了心病。如此我大概四岁时,有一天,她突然说要出去走走,丢下我,投湖死了。”
时鹿鹿的手抖了一下——他一直以为元氏是她娘,她是个在元氏的宠爱下长大的小姑娘,所以才那么开朗活泼。
“我那时候已经有点记忆了,记得她郁郁寡欢的模样。我便立志学医,想弄明白为什么她要自杀,为什么她不爱我。”
云闪闪听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道:“我娘也是,我娘也是生了我没半年就死了,也说是得了心病天天以泪洗面……”
“后来我走过很多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生完孩子的产妇都有这种病。这才知道我娘之死,跟我无关。”
“那是为什么?”
“心病。构成的原因非常复杂,我摸索出了一套治疗之法,试过几个,都成功了。”
“怎么治?”
“陪伴。父母、夫君、最亲近之人的陪伴,是治这种心病最好的心药。”姬善发现话题扯远了,便收回来道,“总之,发现我对医术很感兴趣后,我爹一开始很高兴,后来就开始劝阻。他希望我能安安分分嫁人,不要搞事。我不服气,就这样认识了——他。”
姬善的手指再次从帘中伸出,指向了风小雅。
而这一次,风小雅终于回过了神来,道:“我第一次见你……”
“我爹阻挠我学医,希望我嫁人。我就琢磨着怎么嫁呢。这时,伙计要去给你送药,我知道你天生是个病秧子,相爷遍寻名医都治不好你,我十分好奇,于是那天我替伙计送药。进府后,看见你坐在滑竿上看人放风筝,一脸羡慕。”
“ 是…… 然后你把风筝抢过来, 硬塞到我手上, 跟我说: ‘ 躺着也能放!’”
“你看,你都记得这件小事,为何不拿去跟茜色对质?还把她认作我,气死我了。”
风小雅苦笑道:“她说她不记得入如意门前的事了。”
“那你也该好好观察,她的声音、表情、动作、脾性,可有与我相像之处?”
“她懂一点医术,跟你长得有三分相像。”
“就这?”
风小雅无言了一会儿,最后叹口气道:“我其实,也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你了。”
“这才是真话。若我此刻不提,你肯定也想不起来放风筝那事。因为——你小时候根本不喜欢我!”
风小雅垂下眼睛——被她说中了。他此生确实为江江而活,要说有多喜欢小时候的江江,却是基本没有的。他对江江,更多的是愧疚、是责任。而后来遇到秋姜,才是真正的……情难自已。
秋姜此刻就在一旁坐着,然而,他连转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无所谓,其实我也不喜欢你。但是呢,我又特别想弄明白你的病,所以此后去你府上送药的,全是我。一来二去,跟相爷也混熟了。啊,我可真喜欢他,尤其是他问我想不想嫁给你。我一听,这不是正想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吗?我当然同意!只要定下了亲事,我爹就不能阻挠我了!而且,相爷比我爹开明多了,他有一屋子的医书,全都任我拿。就这样,我答应了!”
姬善的这番话,跟风乐天当时跟秋姜描述的江江的话完美重合了。秋姜听着江江小时候的事情,想起那位笑如弥勒的老人,心中又是一阵抽疼。这么多年过去了,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割下风乐天头颅时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浸满水的纸张,一直贴在她脸上,让她面无表情,可以继续假装平静,也让她呼吸艰难,悒悒难乐。
“我爹这个时候又开始不舍得了,觉得你会短命,上门哭求,结果反把你爹的玩笑话做了实。就那样,我跟你定亲了。”
“后来……”风小雅艰难地开口,深呼吸了好几次,声音又干又涩,“幸川放灯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时你爹跟我说,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你可能活不过那个冬天。消息不知怎的传出去了,你爹声望极高,又只有你一个孩子,大伙儿不忍他中年丧子,就全去幸川放灯为你祈福。我爹也逼我去。我说要是放个灯就能治病,那还要大夫干吗?把做灯的工匠招进太医院得了!”
云闪闪“扑哧”一笑,连马覆也忍俊不禁起来。不得不说,虽然姬善此刻讲述的是个悲剧,但她偏有本事说得风趣可爱,惟妙惟肖。
“我跟爹大吵一架,最后还是生气地提灯去了。结果路上看到了一件新鲜事:有个婆婆伸手往一落单的男娃面前一拍,那男娃就晕了。我好奇极了,这是什么迷魂药,这么有效,当即追了上去!”
时鹿鹿至此,忍不住说了进木屋以来的第一句话:“不愧是你。”
风小雅也长叹一声道:“不愧是你。”
云闪闪再次拱手表达佩服。
秋姜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姬善确实跟她不像,遇到这种事,她肯定第一时间叫人,而不会单枪匹马跟过去。
“我追问婆婆用的是什么药,她又气又急,根本不理我,只管带着男孩走。
我就拖住那个男孩不让走,非让婆婆给我也来拍一拍。结果……”
“她把你也拍走啦?”云闪闪好奇地睁大眼睛问。
“她说我年纪大,又丑,还是女的,不要我。”
云闪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一次,是笑的。
时鹿鹿冷哼一声道:“瞎眼的!”
姬善朝他投去一瞥,继续道:“最后,婆婆被我缠得没办法,说那药身上没了,让我上车,带我去亲眼看。”
“你就上车啦?”
“对。然后我就被掳走了。”
众人全都无语。连被掳都掳得如此与众不同,不愧是她。
“我坐着马车到了一个农舍,那里有个姑姑,听说了我的去意,就真的给我看了那种药。我追问怎么炼制,她不肯说。我就不走,赖在那儿。你知道吗?农舍里有十几个孩童,他们天天哭,都不怎么吃东西。一开始,因为发现我一个人吃得跟十几个人一样多,姑姑很生气,说再不走就杀了我。正好那时一个孩子病了,我过去看了看,报了个药方。姑姑将信将疑地跟着抓药,治好了他。姑姑顿时不舍得杀我了,也不再说赶我走了。我就跟着姑姑上了船。”
“你不想家?”
“我跟爹在吵架,根本不想回家,而且风小雅要死了,他肯定又要念叨嫁人嫁人什么的。我就想着跟那姑姑,走走看看,见识见识。”
风小雅的目光闪烁了几下,低声道:“所以……你是自愿走的。”
姬善收了银针,掀帘下榻,走到风小雅面前,正色道:“对。所以,你不用这么愧疚了。”
风小雅的眼尾红了起来。这一刻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么多年,幸川和冰灯都是他的禁忌,多少午夜梦回,惦念着江江的遭遇,泪湿衣襟。
这一刻,救赎终于来到,却迟了这么这么多年……他望着姬善,一字一字地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还没有讲完我的故事。等你听完了,若还想问这个问题,我再给你答案。”姬善说着,走到秋姜身边,秋姜拍了拍她的手,带着安抚之意。姬善这才觉得好过了些,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她在尽量用欢快的口吻描述过程,但事实上,真正的过程哪有这么轻描淡写?
她自小在医馆长大,见识过无数人世间最悲惨的事情:有病人在医馆孤独地死去,无人问津;有病人尸骨未寒子女就已为家产打了起来;有贫穷的母亲抱着绝症的孩子拼命磕头,求大夫施以援手;有富有的孩子却无药可救只能眼睁睁等死……
小小一家药铺医馆,浓缩世情冷暖。
但那些,都没有青花船可怕。
姑姑和婆婆都是无知的妇人,因为无知,她们坏得也很质朴,对孩童的手段不过打骂。因她小小年纪医术就很不错,对她还有点敬畏讨好。可青花上的船头,是念过书识得字的。他们的坏,突破了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