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先生,谢谢你送我们家小珀回来,真是麻烦你了。”
唐晗上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简墨准正低头将晨珀的外衣纽扣一一扣起,他的手指修长灵活,闻言只是微微一顿,便又专注于眼前的事,片刻后全部扣好。
唐晗被无视,脸上却也不露尴尬,直接伸手朝晨珀头上摸:“晚饭吃了?”
晨珀对唐晗这种强大的心理素质和自说自话实在很无语,她刚刚站着任由简墨准替她扣纽扣就是为了让他看清事实,可他却能将这些全部忽视。眼看对方的手指即将摸到她,晨珀蹙眉想要躲开,但她身边的男人已经先她一步拦住了唐晗的手。
两只手一触即分,唐晗终是忍不下去了:“简墨准,你到底什么意思!”
“唐总。”相较于唐晗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意,简墨准的神情平淡得几近漠然,“请你自重。”
只是四个字,却像一记清脆的耳光甩在唐晗脸上。
唐晗近一米八的个子,在普通人里已经算高了,偏偏面前的男人还比他高出了半个头,他几乎将晨珀全部遮挡在身后。印象里的简墨准素来一副寡言少语的清冷模样,不常笑,气场强大,却并不凌人。
可此刻,唐晗却清晰无比地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一股低冷的气压,就像是在告诫他已触碰到他的底线。
所以,晨珀就是他的底线?
唐晗觉得可笑,分明早就认识,那次他特意带着晨珀去和他见面的饭局,对方却能毫无波澜地看着他们坐在一起,看着他对她各种亲昵。现在,不过几个月而已,他就碰都碰不得了?
“简墨准,我比你早认识她很多年,你只是一个后来者,不管你们在伦敦有过什么,都只是短暂交集,而且还是过去式。我已经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感情,我和她用各自的方式喜欢了对方很多年,我们之间的牵绊不是那么容易断的。”
晨珀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脸居然说出这种话,他到底有什么资格评价她和简墨准之间的感情?各自的方式喜欢对方?他那种游戏般的戏耍和暧昧也配称为喜欢?
“你……”她气得直笑,上前一步就想开口,却被身前男人拉住了手。
“你弄错了一件事。”简墨准的神色比之前更冷淡了,他将身侧女孩的手握在掌心,“我和她并未分手。现在,我仍是她的男朋友,未来,我将会是她的丈夫。”
说罢,他转身开门取下车钥匙,再度拉起晨珀:“走吧,我送你上去。”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晨珀被一语不发的简墨准牵出电梯来到住所门前。
气氛古怪。
晨珀在对方的注视下拿出钥匙开了门,正想和他道晚安,却被他揽住腰身推进了门。
黑暗中,男人的唇落了下来,她的嘴唇被他的舌尖抵开,男人的气息瞬间充满了她的唇齿。略微有一点急促的吻,他侧着头,揽着她腰身的大手将她提了起来,压在了她身后的门板上。
晨珀有点被吓到了,身体不免僵硬,唇舌躲了几下,仍被他卷了过去。
许久,他才带着微喘松开她,寂静的室内他的喘息声落在她耳中竟有种致命的性感。尽管目前于她来说,和简墨准的关系还未明朗,可她仍然不想他因为唐晗的那些话而误会。
“你别听唐晗的,我和他根本没什么,我也早和他说清楚了……”
“我知道。”男人缓缓平复的气息落在她额前,温软的一个吻,仿佛之前那个激烈的吻只是她的幻觉。
墙上的开关被按下,他在门灯柔和的光线下凝视着怀里的人。对比仍停留在她嘴唇上反复摩挲的灼热指尖,他的神情平静清淡:“抱歉,吓到你了,我只是,突然想吻你。”
他再这么撩下去她血槽绝对归零……
那晚之后,简墨准开始接送她上下班——相比他后来提出的让她重新搬去他公寓住的提议,晨珀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前者。
然后毫无例外地,他每天都会带她出去吃饭。
尤其在周三她伤口拆线后,他带她吃了久违的海鲜——空运来的新鲜雪蟹和海胆,超大只的澳龙和生蚝,还有她已经吃上瘾的鹅肝寿司,鲜嫩的牛排,花样百出的甜品……
这是想把她喂成猪吗?
简墨准的表现几乎让声世所有人都默认了他的晨珀男友身份,而根据唐晗秘书的闺中密友的小道消息,唐总这阵子脾气相当暴躁。看情况,这件事并不像田艾丽先前说的那样——妹妹和晨珀是闺密,他和晨珀只是朋友。
众人隐约嗅到了大秘密的味道。
四月,就在这样暗潮涌动的日子里无声过去,转眼便到了决赛日。
四月二十日,周六,声世器乐大赛决赛在S城艺术大剧院的华音厅举行。艺术大剧院是S城最大的文化中心和中外文化艺术交流的桥梁,音乐剧、话剧、交响乐、室内乐、歌剧、芭蕾等大型演出都在这里举行过。声世也在这里举办过多次交响乐和室内音乐演出。历届声世器乐大赛的举办地点不一,艺术院校、星级酒店、电视台都有,但是在艺术大剧院举办还是首次。
华音厅是大剧院三个剧场里大小居中的那个,台下可以坐近五百人,除了有电视台的人来主持及录制播放外,也会邀请各家媒体记者及乐界同行现场观看。
评审方面,除了复赛那五位评审外,又新增了一位格莱美奖获得者出任评审。论专业,这个格莱美奖获得者不一定比得过单泽修,但单单这个头衔就能吸引不少的目光,更多地像是声世宣传比赛的一个噱头。
得知此次决赛地点的当天,晨珀就给老爸去了电话,觍着脸表示这次比赛要在艺术大剧院举行,算不算是完成他要求的以独奏身份登上艺术大剧院的舞台?结果自然是被老爸一通教育,末了又问她决赛选的哪首曲目。
当时距离决赛还有段时间,她并没有选定,只告诉父亲可能会拉单曲,这类作品更能展示演奏者的技巧,易加分。所幸从小到大她参加过不少赛事,舞台也没少上,晨父并没多追问,只嘱咐她好好练习,不能懈怠。
决赛不再限制曲目,二十四位选手可以自行选曲,规定曲长不能少于三分钟,不得超过六分钟,少于三分钟取消比赛成绩,超过六分钟会被叫停,但不会影响比赛成绩。决赛时可以使用伴奏带,或者自带伴奏人员,伴奏人员最多不能超过五位,伴奏器乐除钢琴外都需要自己携带。
决赛规则比起复赛要宽松合理得多,让部分心有余悸的选手松了口气。
晨珀临比赛前三天还在到底是拉纯古典还是现代乐之间纠结,古典乐她最后选定的不是大热作品——爱德华的《随想曲,作品17》,这是一首突出技巧的欢快曲子,也就是常说的小提琴炫技小品,小提琴主奏,需要钢琴伴奏。这首曲子她以前拉过,技巧方面不是问题,然而电提的手感毕竟和木提不同,尤其她现在使用的还是五弦电提,拉是能拉,但加上钢琴伴奏,她总觉得怪怪的。
权衡再三,她最终还是决定以现代乐参赛。现代乐的伴奏就好办多了,直接用伴奏带就行。
田艾丽对她比赛的关注度简直胜过对她自己,晨珀一换曲,她就第一时间过来听壁脚了,听完后很是不满:“居然用伴奏带,你这是故意放水给我吧!”
“输给你不好吗?”晨珀不在意地反问。
“哼,我可不占你这便宜,临时换曲找不到伴奏的人吧?”田艾丽笑嘻嘻地说,“我把韩柯他们借给你好了,反正比赛那天他们也要帮我伴奏,多你一个不多咯!”
晨珀有些意外,侧头注视了她许久,田艾丽被她看得浑身都不自在,以为她不领情,刚想冷嘲热讽几句,晨珀却忽而冲她笑了起来:“谢谢你,田艾丽。”
那笑容很灿烂,女孩原本恬淡安静的脸上瞬间透出夺目耀眼的明媚。田艾丽感受着突然加速的心跳,很是郁闷地抚着心口:我该不会真的喜欢女人了吧……
决赛那天,简墨准也去了。
他低调地从侧门通道进入,坐在后排的靠边位置,几乎没几个人留意到他。
决赛的演出顺序不再依照初赛的号码,而是打散重来,共分四组,每组六人六个号码抽签。晨珀再次抽到了分组末位,好在电提组排在第二位,她第十二个出场,总算不用在后台坐到最后。
五百人的华音厅并没有全部坐满,前几排除了评审之外,坐的无不是各家媒体记者及乐界同行。台下正中央架着专业的摄影机器,加上把舞台照得纤毫毕现的明亮灯光,不少人在幕布后偷偷看台下时就已经开始紧张了。
偷看过台下情形的参赛者回到后台个个神情肃穆,有人插上耳机反复听比赛曲子,有人再次和伴奏确认等会儿的配合,也有人干脆拿出了乐谱不发声地练习。
田艾丽坐在一边,正和自己乐队的几个人开着玩笑,商量晚上去哪里聚餐,气氛轻松得可以。
感叹完人与人之间差距的参赛者们,又转头看向另一边伏在化妆桌上闭目养神的晨珀,紧张的时候看看这两位,似乎能缓解一下紧绷的情绪。
晨珀是真的在睡觉,该练的早练熟了,这会儿也没什么可看的。她八岁就开始上台,那个年纪还不懂什么叫怯场,等到懂的时候,由于经验丰富,她早就已经习惯了舞台。
最近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除了练习就是睡觉。她和简墨准相处的时间越多,潜藏在心底的不安便越发蠢蠢欲动。毫无疑问,简墨准对她而言依旧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也因而让她重新陷入矛盾的泥沼。
很多问题她不愿去想,下意识地得过且过,于是只能多睡觉。
后台紧张的参赛者等得焦心,然而比赛正式开始后,时间却仿佛快了起来。
演奏加评审点评,平均每人五到十分钟的时间,晨珀很快被工作人员叫醒,众人看着田艾丽专属乐队的人跟着她二度出场,都诧异了好一阵。
有人觉得她大胆,连竞争对手的乐队也敢用,不怕被故意下绊子?
也有人觉得她运气好,这支乐队里人人都是舞台经验丰富的高手,有他们伴奏,即便一会儿她的演奏中途出点小问题,他们也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将曲子继续下去。
晨珀选的这首现代乐,其实并不比《随想曲》简单多少,毕竟We Will Rock You(《我们将震撼你》)原本就是皇后乐队具有代表性的摇滚曲目,她是在戴维的小提琴版本上再做改编的。
戴维有全世界速度最快的小提琴手之称,他的版本已经很快了,**处音符如瀑布般华丽连贯地倾泻而下。她没有改节奏,打算按原速演奏,不过降了调,为的是能够使用这架电提上的第五根弦,她今天将会用小提琴拉出中提琴的部分音色。
这对习惯了正常小提琴的人来说是一个很难的改动。毕竟四根弦各自对照G、D、A、E,一般人早就习惯这四根弦的音准把位,贸然多一根C弦,就算有一定的练习量,临场演出时也不能保证一定不出错。
晨珀心里其实没把这次比赛看得多重,挑战一下新的东西,反而让她认真不少。
演奏过程很顺利,有了架子鼓、贝斯及吉他的配合,整个演奏丰满而激昂。她是那种很容易专注于某件事的性子,也就是俗称的心定。
她以戴维的原速完成了全曲,就连特意跑来幕布后看她演出的田艾丽都被她这次的表演震住了。
外表看起来那么软萌的女孩,在拉摇滚乐的时候竟能让人如此热血沸腾!这已经是相当成熟的表演,演奏水准完全不在她之下。原本因为晨珀复赛时的表现,她还笃定自己肯定能赢,现在却觉得胜负结果还不一定。
曲子并不长,刚好卡在三分钟。
两位声世评审及一位专业赛事评审都给出了极高的评价,然而轮到单泽修时,场内却一时陷入了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他的点评,而他却蹙眉注视着台上年轻的参赛者,眼底有一丝不明显的冷色。
正当主持人打算救场时,他开口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不伦不类。”毫无温度的四个字,再次让场内陷入冷寂。
坐在他身旁的白洛诧异扬眉,其他评审也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去,他们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应该啊,明明是非常完美的表演啊,而且复赛时她的表现还没有这么好,他也给了不错的评价,这是怎么了?
不断有人交头接耳的场馆内,单泽修冷苛的声音再度响起:“小提琴手就好好做小提琴的表演,加什么C弦,为了展示你可以熟练拉出中提琴的音色?那我们还要中音提琴做什么?你还来参加小提琴的比赛干什么?”
几个评审脸色都很尴尬,也都顾不上参赛者的心情了,他们刚刚还极度赞扬,这会儿却被乐界前辈打脸,很没面子好不好!
“我不否认你的技巧,可比赛适度炫技叫聪明,炫技过头就是自作聪明!”然而,单泽修的话还没有结束,苛刻的挑剔一句接着一句。
台上,晨珀一直静静站着,没做任何辩驳——或许,单泽修并不需要她做任何回应。那次她在声世私下问过他,是不是对她有某种敌意——这纯粹只是她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很强烈。虽然他说过,他是因简墨准的拜托而来,但她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单泽修对她的不喜。而当时,他没有给她任何答案,沉默本身似乎就已是答案了。
场内后排,简墨准缓缓拧起眉心。
第一排的左侧位置,西服笔挺的唐晗默默盯着台上的人,随后朝一侧的工作人员做了个手势。
主持人收到工作人员传递来的信号,忙开口圆场,感谢了单泽修的点评,又请钢琴家白洛继续点评。白洛看着晨珀的眼神多了些同情,避开单泽修的评价观点,气氛缓和了不少。然而单泽修到底是在场评审里最权威的一个,影响力非常大。
最终,决赛成绩公布,晨珀无缘电提组冠军,排名仅在第三。决赛四个分组都设有冠亚季军,其实她也算是获奖了,但这个奖拿得着实令人同情。
不过,晨珀今天的霉运并未就此结束。
领奖之后,晨珀在后台见到了一脸严肃的父亲。
快四月底了,春风里已夹杂着夏日的气息,晨珀降下车窗,花朵的甜香和草木的清爽芬芳被风送进车里。
这是个美好的傍晚,车子驶出市区后,沿湖滨大道一路朝近郊而去,沿途的美丽风景并没有让她的心情变好多少。并非因为单泽修毫不留情的点评,也不是因为错失冠军,而是在后台,父亲对她说的那些话。
“为什么要临时换曲?如果你今天拉的是古典乐,评审根本无从挑剔!”
“小珀,我知道你用的是电提。可就算用电提,也该有古典乐的矜持,为什么用现代乐参赛?这么多年古典难道都白学了?”
“我没有看不起,只是欣赏不来!”
“小唐说你最近和一个男性朋友走得很近,练习的状态不对……”
“我不是干涉你交朋友,也不会全听信小唐的话,你什么样的性格爸爸很清楚,不过你到底是女孩子,交朋友方面慎重一点好。”
“算了,回头我找小唐谈一谈,还是让他把你调回交响乐队去!”
“没的商量,你在电子乐部浪费的时间已经够了!你要明白,你的目标是交响乐队小提琴首席的位置!”
……
说到底,如果她今天比赛拉的是古典乐,即便还是遭到评审的批评无缘冠军,父亲也不至于这么生气。总是这样,从小到大,但凡涉及了现代乐,就会被父亲评价为不务正业。可在她心里,音乐无国界无类型,只要可以打动人,都是值得尊重和学习的作品。
晨父来去匆匆,因为生气,甚至连晚饭都不肯留下吃就买机票回了Z城。她送完父亲从机场出来时,在机场大门外看到了熟悉的高大身影。
他朝她走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将她略凉的手牵在掌心:“送完伯父了?走吧,带你去吃晚饭。”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你说要来送机,就开车过来了。”
“你都听见了?”晨珀侧头看他,“我是不是不该用现代乐参赛?”
他垂眸看她,再次摸了摸她的头发:“先去吃饭,等吃完饭,你就有答案了。”
晚饭的餐厅位于城郊风景区最贵的那个区域,三层楼的古典建筑,透过大片明净的落地玻璃窗可以将外面的湖光与散落湖面的岛屿尽收眼底。
她接过简墨准递来的菜单翻看的时候,包厢里又进来一个人。见到对方时,晨珀才明白简墨准说的答案是什么意思。
相比她的怔愕,单泽修看向她时的表情十分淡漠,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会在这里看到她。他脱了外套,在圆桌靠近简墨准的那一侧坐下,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菜单很熟练地开始点菜,偶尔还会向简墨准推荐一两道菜。
晨珀虽然早就知道,但到了这一刻,才有种简墨准和单泽修是朋友的真实感——毕竟,坐在斜对面的这个男人在几个小时前还当着几百个人及电视台的摄像机,毫不留情地将她今天的演奏批得一文不值。
她现在应该是拍桌而起大声质问呢,还是干脆摔门离开?
晨珀托着下巴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其实想想单泽修也没说错,她用小提琴拉中提琴的音域,的确过于炫技了,她在意的无非是他这些话对老爸的影响。真要怪得怪唐晗,要不是他,她爸爸根本不会特意飞来看她的比赛。
而且,她挺想听听简墨准承诺给她的答案。
晚餐吃得很安静,菜一道道上桌,大半都是湖鲜,但凡水产她都爱。简墨准和单泽修一直在聊天,中文夹杂着英语,都是和比赛无关的事,偶尔谈到一些器乐的专业性话题,再就是分享一些不同国家的美食餐厅。听对话,单泽修之前几年去过不少地方,不过都是独身一人。
晨珀不禁有些奇怪,他都四十岁了,居然还没结婚?想想也是,性格这么挑剔苛刻,独身也正常。
后来两人聊到简墨准的工作。
单泽修知道他在S城买公寓的事,虽然制作小提琴并不限制工作地点,但他之前长居英国,加上还有藏品生意,现在在这里总会有些不方便。
单泽修知道他是为了谁才在这里长住,视线便忍不住移到晨珀身上。
她正夹着碗里的虾去蘸酱油,边吃边用手机浏览网上的各类新闻视频。那只玉色的小碗里堆满了硕大的虾仁,那是不久前简墨准一边和他聊天一边剥的,他自己没吃,剥好一碗直接搁到她面前。
眼下他又取了一个干净小碗,在剔鱼肉。这是白鱼,鱼刺特别多,晨珀吃了一筷子就没再夹,他留意之后便又开始剔鱼肉。
单泽修喝了口酒,冷眼看着好友,有点无语。
他早就知道晨珀在简墨准心里很有分量,不过现在看来,这何止是很有分量,分明是喜欢到不行,简直当成女儿在宠。
这么个宠法,是会把人宠坏的。
两人同样单身这么多年,单泽修真的有点不适应这样的简墨准。
又是半碗鱼肉递到她面前,晨珀抬头,身旁的男人半侧着脸,眸色温暖而沉静。从她的角度看去,那件黑色的低领打底衫衬得他的脖颈格外修长性感,晨珀忍住了伸手摸一把的冲动,再度默默吃起来。
窗外,夜幕悄悄降临,湖面漆黑一片,只余远处岛屿上的点点星火和近处湖岸边的盏盏路灯。
桌上的菜已经撤了下去,换上茶具,泡了两壶当季新茶。简墨准去洗手间之后包厢里立刻安静下来,晨珀看了眼冲洗茶盏的人,起身准备同去洗手间。
“躲什么,怕我又骂你?”单泽修瞥了她一眼。
晨珀回了他一个“呵呵”。
“坐下吧,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他冲好茶盏,倒了三杯茶,一杯递到她面前,“很多年前,我曾经见过一个和你相似的小提琴手,同样富有才华,也同样喜欢用一些特殊的方式展示自己的技巧。当然,也和你一样尚未成熟,因为用五分力甚至三分力就能做到别人要花十分力才能做到的事,所以不肯再多花费一分力气去做别人做不到的那些事。”
见单泽修沉默下来,晨珀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眼底掠过一丝阴暗,语气明显变冷,“后来他拐走了我最爱的女孩。”
晨珀呆住了。
“每次看你拉小提琴,都会让我想起他。”
“抱歉,今天是我偏颇了,是我的失误。所幸,这并不是决定前途的赛事。”
晨珀托着下巴:“世界级大师都像‘您’这么任性吗?”
“我虽然有迁怒,但也是你自己给了我迁怒的理由。”单泽修的歉意来去匆匆,瞬间便恢复了本来面目,“你对你今天的表演满意吗?”
晨珀有些烦躁地拉着发梢:“我觉得……还不错啊!你该不会也认为我不该拉现代乐吧?”
“不是这个问题。”对方转着桌上的烟盒,半晌还是抽了支烟出来,低头点燃,夹在指间,“你今天的表演是不错,但也仅仅只是不错,就像我刚才说的,你用五分力就做成了这件事,所以你不愿意再多花费一分努力。你知道学器乐的人,天赋和努力哪个更重要吗?”
“努力?”晨珀试探着问,毕竟他说来说去都是在批评她不够努力,不够认真。
“是天赋。”他笑了笑,“努力人人都能做到,天赋却是与生俱来不可改变的。我知道,你每次小提琴考级的成绩都是优秀,而且是近乎满分的优秀,从小到大也参加过不少地区性的小比赛,无一例外都是冠军。可你现在二十四岁了,还在一家知名度一般的民办乐团工作,演出甚至不是首席,参加比赛也仅是炫个技巧,敷衍了事。拥有大部分人都没有的天赋,却没有大部分人都可以做到的努力,你不觉得你的人生有点失败?”
天啊,他起初分明是和她道歉的,怎么说着说着又批评上了,还把她说得这么一文不值……
“上次给你的CD看了?”单泽修抖掉长长的烟灰,继续将香烟夹在指间,并不抽,见她乖巧点头,才道,“知道自己和他的区别了?”
晨珀沉默了片刻,才道:“他全身心地爱着小提琴,非常非常热爱。”说来讽刺,这么深爱小提琴的简墨准自此不再拉琴,而她日日拉着小提琴,却难说自己究竟有多喜欢。
“你有天赋,有家人给你提供的环境,却不愿意付出十分的努力,你的小提琴很失败。”
他一字一句,缓慢清晰,却正中她的下怀。
晨珀试图解释,想说小提琴是父亲让学的,想说父亲的意向和自己的喜好相悖,想说自己不喜欢繁复冗长的古典乐……可是此刻这些理由说出来似乎都是借口。
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简墨准还没回来,她这时也明白过来,他是故意出去把空间留给单泽修和她的。
指间的香烟早已燃尽,单泽修将它按入烟缸,开口道:“别待在乐团了,不适合你。乐团注重整体性,不能太有个性,需要协作配合,这些你应该都不喜欢,固定模式会限制你的个性和思维。去参加比赛吧!我说的是真正的国际大赛,那种你可能在复赛就会被刷下来的大型赛事,那里高手如云,去参加之后你才会知道自己有多普通,在那种环境和压力下你才会更努力!不喜欢古典乐没关系,喜欢小提琴就行,把这个过程当作达成你梦想的必经之路。只有当你真正拉好了古典乐,才有资格说是否喜欢。也只有到了那时,你才有选择的余地!”
晨珀再一次哑口无言。
然而心中,却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开始燃烧。
从六岁学习小提琴至今,她似乎才发现,父亲的梦想和自己的梦想或许并不相悖。
当有一天,她能完全超越首席小提琴手这个位置的时候,就算是她父亲,也不会硬拖着她停留在那里。也只有到了那时,她才能真正自由地拉琴。
那天单泽修走的时候,从车上取了件东西递给简墨准:“明早我就走了,礼物提前给你。”说罢,伸手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视线意味深长地从他旁侧的女孩身上掠过。
感觉到扫过自己的犀利目光,晨珀忍不住想起不久前在包厢里,单泽修最后说的那句和小提琴无关的话。
“另外,这是我的忠告,如果没有陪伴他一辈子的决心,就不要轻易给他承诺,有些事可一不可再。”
身为简墨准的多年挚友,单泽修最清楚不过,同样的事情,简墨准不能再经历第二次,他也不想再看到去年夏天时的他。
他这样性格的人,不善表达,习惯承受和收敛,再加上他又那么宠她,有些事他根本不可能告诉她。一路至今,他失去太多,单泽修一直以为好友不可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去接受谁,爱上谁。可显然,他错了,无论晨珀是怎么做到的,事已至此,他也改变不了什么,只希望她别仗着简墨准对她的感情,再去伤害他。
然而,她还这么年轻,还没定性,身边也不是没有其他追求者。单泽修对她并没太大信心。唯一能帮好友做的,是将她从声世里拉出来,并让她更专注在学术上面。
单泽修驱车走了,他最后的话晨珀没有完全听懂,而对方显然不肯多说。
她叹了口气,单泽修当面送礼物的举动,提醒了她另一件事。
大后天是四月二十三日——简墨准的三十二岁生日。
去年他的生日,她还不是他的女朋友,提前准备了礼物,忐忑不安地打电话给他。他从家庭聚会中抽身赶来,却也因此让伦娜遭到冷遇,知道了她的存在,也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发展。
算起来,伦娜也是神助攻了。
转眼一年过去,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
以她现在的心境,再不可能像去年那样只是单纯地送他礼物陪他过生日。
“可结果你还是准备了礼物。”视频中,唐羽琦搅着杯中的水果茶,“你的身体还是很诚实的嘛……咳咳!好,说正经的,既然已经准备了就送吧,朋友之间送个礼物一起过生日不算什么,反正你也没答应他复合。”
“复合什么呀,在他眼里我们根本就没分过手。”晨珀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摸着茶几上的手工水晶杯。这礼物其实去年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当时去工坊里做了一套,水晶杯曲线略弯,单看看不出什么眉目,两个贴在一起才会拼出一个心形。
去年她是想着先给他一个,等以后真和他在一起了,再送这一个。
后来虽然匆忙离开,但这个水晶杯她到底没舍得丢掉,且一路带来了S城。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送?”唐羽琦喝了几口茶,又道,“或者这么问吧,你到底准备和他怎么着?”根据晨珀的描述,唐羽琦不觉得她这位死党对“主动型的简先生”有任何抵抗能力——她压根就不想抵抗!她觉得晨珀应该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或许连答案都有了。
不出所料,片刻的沉默后,晨珀眸光平静地看着屏幕上的好友:“我想和他坦白,告诉他其实那晚我都看见了,我知道他从不曾在我面前展示过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子,并且我会试着接受。”
唐羽琦做了个“是不是我聋了”的表情:“就算你现在知道他真的很喜欢你,可也不能把最基本的道德观念抛弃啊!”
“没这么严重。”
“不,就是这么严重!”唐羽琦虽然总喊着遇到帅哥不要放过,但正经事上她比谁都清醒严谨,“仅仅是他喜欢你,并不足以让你放弃这二十四年来所持的道德观和社会观。”
这一次,晨珀沉默了很久,久到唐羽琦怀疑是不是断网了,她才慢慢开口:“羽琦,如果换作是你,换作是江枫呢?逃不掉,躲不了,又守不住自己的心,你该怎么办?”
唐羽琦叹了口气,当初简墨准再出现的时候,她压根没想过对方居然一没阴谋二没算计,就是纯粹来追回女友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我。可你那位的情况真的有点特殊,退一步说,就算你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过也在一起了,以后你要怎么和你爸妈解释?”
晨珀烦恼地揪着发梢,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她拉个现代乐她爸都能一通训,要是真知道了简墨准的背景,搞不好会揍死她。别人恋爱简单又甜蜜,她谈个恋爱怎么就这么复杂,当初在拉斯维加斯她就不该胡乱搭讪陌生人!
“别揪了,会秃。要不你先回来一趟?反正离他生日还有几天,你回来冷静一下,避开他,自己好好考虑一下。”
从S城到Z城飞机不过两个小时,今天又是周日,比赛结束了,下周六开始就是艺术节,地点就在Z城,即便她请假提前几天回去,声世那边也说得过去。
晨珀觉得可行,当下就用手机定了机票,行李也不收拾,要用的家里都有,只要带上钱包、手机和小提琴就行了。
临出门前,她还是给简墨准打了个电话:“那个,我今天回一趟Z城。”
电话里的男人有片刻沉默:“怎么了?”
“临时有事回家,不会待太久。”不会错过你的生日。
“需要我陪你回去吗?”他在电话那头低声问。
“不用,你放心吧,我一个人可以。”
“那好,自己路上注意安全,到了Z城给我打个电话,发个消息也行。”
“嗯。”
一个多小时后,晨珀人已在机场了。S城的机场不算太大,就一个航站楼,二楼出发,一楼抵达,出发口分国际和国内,抵达的出口却是不分的。
时间还早,二楼外面也没什么吃的,她便坐电梯下到一楼大厅找了家咖啡店,点了杯咖啡和蛋糕。
咖啡店侧对着抵达的出口,从她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旅客一波波从里面出来,有三两成群的朋友,有亲密相偕的情侣,有温馨的三口之家,当然也有脚步匆匆的独行旅人。
晨珀的目光很快被一个修长的身影吸引住。快五月的暖春,那人戴着帽子裹着围巾还戴了口罩和墨镜,几乎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但从面部的线条依稀可以感觉到他的长相应该很不俗。
从出口至大门的短短一段路上,他吸引了好几个女生的视线,甚至有人举起手机拍他。
明星?估计是哪个明星吧,不然她不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晨珀看了几眼又不在意地移开视线,经过卢辰事件,她对明星更加无感了。这个短暂的插曲很快被她抛去脑后,数个小时后,她已身在Z城机场。
手机开机后,跳进来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晨珀点开一看,发现竟是方谌发来的,对方并没有加她微信,所以让她给他一个邮件地址,他有图片要发过来。
晨珀回消息给他:“你直接加我微信吧,就是这个号码。”
片刻后,方谌发来验证,她通过后,对方很快发了张图片给她。
那是一张没有调好焦距的照片,大概因为拍摄的人太过匆忙,或者被拍摄的人只在镜头里匆匆闪过,因而抓拍得不太清晰。
但晨珀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照片里的人。
他是简墨准的上一任助理,也是导致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那个人。
他站在人群里,戴着口罩和帽子,照片拍了他的大半张脸,虽然有口罩挡着,但还是能看到露出的那部分脸颊布满凹凸不平、颜色丑陋的疤痕。
她突然想起去年在咖啡馆的惊鸿一瞥,他朝她露出笑容时俊美到耀眼的脸庞,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而且这照片,究竟是什么时候拍的?
他应该、应该已经死了啊?!
早在大半年前,西雅图那个迷离而陌生的夜晚,死在了简墨准的别墅里!
晨珀意识到什么,心跳得飞快,耳朵嗡嗡作响,仿佛能听见自己血液逆流的声音。她飞快地打字,方谌很快给了她答案:
“这不可能。照片是上个月拍的,在奥伦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