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刺史府中,又大摆筵席,韩立让孙靖所赐、顾祯亲选的那十二名金甲卫士,执戈立于堂上,果然威风凛凛,气派十足。韩立特意请了顾祯居中上座,又命舞姬献舞,把那山珍海味,流水一般地献上来,又有各色美酒,斟满金杯,再三奉与顾祯。直哄得他眉开眼笑,这才命人将崔公子带上来。
那顾祯定睛细看,只见那崔公子果真生得仪表堂堂,带着一名美姬缓步走入堂中。虽已成阶下之囚,但走进来时,仍旧从容不迫。心想崔倚那老儿生得好儿子,可惜可惜,如今是龙它也得盘着,是虎它也得卧着,任凭自己拿捏。又打量崔公子身后那名美姬,只见她十七八岁模样,虽作小郎装束,但明眸皓齿,明明是一名绝色佳人。当下便拿定主意,等会儿便要向韩立索要这名美姬,既然崔公子都已经成了阶下囚,这名美人儿当然应该归自己所有。
他美滋滋地又想了一遍,只听韩立道:“今日欢宴一堂,韩某何其有幸,崔公子,这是大都督遣来的亲使顾侍郎。”
顾祯故作从容,道:“久闻崔公子风采过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只见那崔公子,似瞥也不曾瞥他一眼,就带着那美姬,傲慢冷漠地坐到席上。顾祯不由大怒,心想:待得押你上京之时,定要命人好好抽你几鞭,看你还能倨傲至此吗?
韩立道:“崔公子,顾侍郎乃是大都督派来的亲使,他在此处,便如大都督亲临,崔公子莫要轻慢了才好。”
这句话简直说到了顾祯心坎里,他不由挺直了腰杆,冷哼了一声。那崔公子浑不在意,斜倚在凭几上,淡淡地道:“我亲自来拜望韩公,韩公却将我扣下,韩公此意,是要与我崔家十万定胜军为敌吗?”
韩立笑道:“哪里哪里,公子言重了。只是公子实乃贵客,恰逢大都督的亲使又在此间,韩某便请示了亲使,想让亲使护送公子进京。”
顾祯听他说到“请示”二字,忍不住从心里笑出声来,说:“是的,某必好好护送公子进京,西长京何等繁华之地,想必公子一定会乐不思蜀的。”他用“乐不思蜀”一语双关,以刘禅来比喻面前的崔公子,心中颇为自矜自己此语说得巧妙。
不想那崔公子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冷冷地道:“跳梁小丑,也敢在我面前聒噪。”顾祯闻言大怒:“竖子这般目中无人,可是看不起大都督?”韩立忙劝解道:“侍郎息怒,息怒,公子不过是少年心性,更不知您身份来历。”又对那崔公子道:“公子,顾侍郎出自并州顾氏,是顾家九郎,乃是顾祄顾相的族弟。”
但见那崔公子终于瞥了他一眼:“想那顾祄何等风采,怎么会有这样不堪的族弟。”语气中甚是鄙薄,似乎在说,他替顾祄提鞋也不配。
顾祯闻言,差点气歪了鼻子。他生平最恨拿他同顾祄相比,那顾祄少年成名,不到二十岁,文章便轰动天下,又擅诗词雅赋,不到三十岁高中探花,等选了官,又是才干出众的能臣,公认深得帝心的实干之才。这顾祯在家时常常被妻子嘲讽:“人家顾郎也是六品官出身,十余年间,便已经做到丞相,你也是顾郎,也是六品官,十余年了,还是六品官,真若个顾郎,哪比得若个顾郎。”讽刺得既尖酸又刻薄,他唯有隐忍而已。
彼时忍,此时难道还要忍?!当下顾祯便指着那崔公子身侧的美姬问道:“此女是何人?”
韩立忙道:“此乃何氏,想必亲使也听说过,此女在定胜军中称作‘锦囊女’,乃是崔公子心爱重用之人。”
顾祯哪里听说过什么锦囊不锦囊的,他只是想折辱面前这个不识抬举的崔公子罢了,当下便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请何氏女入京献舞,为大都督寿!”
那崔公子闻得此言,果然面露不悦之色。顾祯大为得意,又咄咄逼人,说道:“怎么?公子是想公然抗令,存心轻慢大都督吗?”心道他若是敢说一个“不”字,自己便令人当着他的面好好折辱何氏,定叫他颜面全失。
那崔公子似也知道,今日再难这般倨傲下去,淡淡地道:“她不擅舞,不如我替她为大都督,献上剑器舞。”
顾祯不由一怔,韩立已经拊掌笑道:“妙哉!妙哉!不意今日还有此等眼福。”说着便向顾祯使了个眼色,顾祯一想,能令崔倚的儿子为自己舞剑器,这口气,也似能平复,日后便提起来,呵呵,卢龙节度使、朔北都护、大将军崔倚又如何,他的儿子,还不是在自己面前如同俳优一般舞剑器。当下便点了点头。
韩立见他点头,便说道:“来人啊,取宝剑来,让崔公子挑选。”只听那崔公子道:“不必了,借韩公腰间佩剑一用即可。”
韩立笑道:“我这剑不过是君子佩剑,并未开锋。”那崔公子仍旧淡淡地道:“无妨,我借韩公的剑,是要舞剑器,又不是要杀人。”
韩立哈哈一笑,当即解下佩剑,吕成之急忙上前,接过剑,捧给那崔公子。忽听那美姬道:“公子替我舞剑,我替公子抚琴唱歌,为公子伴奏。”她声音清脆,便如乳莺出谷,呖呖动人。听得顾祯心中一**,心想无论如何,都得将这美人儿弄到手。但在韩立府中,只怕不好索要,不过若是押送崔子的途中,还不任自己摆布?
韩立笑道:“妙哉!崔公子不负美人,美人果然也不负公子之恩。”也命人捧出一张琴来,当下那美人跪坐于琴几之前,调了调弦,但闻“仙翁仙翁”两三声,她十指如玉,拂弄在琴弦之上,当真是纤巧动人。顾祯心道,别说听琴,就看着美人儿抚琴也是赏心悦目。哪里还管那崔公子,只盯着那美人,目光再也不肯移开。
却说那崔公子持剑,立在堂中,那何氏轻拂琴弦,但见她樱唇微启,伴着琴声唱道:“荧荧巨阙。左右凝霜雪……”[1]那崔公子执剑起舞,姿势十分优美好看,但顾祯浑不在意,只笑眯眯注视着何氏的一举一动,但听美人歌喉,当真如珠玉落入玉盘一般,唱的是:“且向玉阶掀舞,终当有、用时节……”[2]
那崔公子渐舞渐近韩立,韩立笑眯眯饮了杯酒。他手中宝剑虽未开锋,但在他手中,舞得如一团蛟龙,又似一团雪花,剑芒吞吐,剑身反射光芒,晃过吕成之的眼睛,吕成之不禁闭目,暗暗心惊。
“唱彻。人尽说。宝此制无折……”[3]何氏的声音如渠渠清风,徐徐在堂中回**,渐渐转向激越,手中琴弦铮鸣,隐隐似有兵甲声。顾祯正听得有趣,忽然那崔公子剑上光芒反射,晃过顾祯的眼睛,顾祯不由举手遮眼,幸得剑舞极快,那光芒一闪即过。顾祯便又凝神细听那何氏吟唱。
“内使奸雄落胆……”[4]那何氏调子越发转向激昂,竟似胸中有十万兵甲,“外须遣、豺狼灭!”[5]方唱到最后一个“灭”字出口,崔公子手中剑锋光芒瞬间晃过堂上十二名金甲卫士的眼睛,金甲卫士都本能闭眼。他剑身一翻,忽刺向一名金甲卫士,那金甲卫士哼都没哼一声,就被他一剑刺死。
此刻何氏已唱完一曲,当下停指凝弦。顾祯大惊,压根就没看明白发生什么事,就见那名金甲卫士已经倒在堂中。
其他金甲卫士骤逢此变,亦是大惊,纷纷拔出武器冲向那崔公子,李嶷看也不看,径直朝韩立走去,金甲卫士冲上来想要围攻他,皆被他一招一剑,全都刺死。十二名金甲卫士瞬间只余两人,相顾大骇,想要奔出堂外逃散,亦被李嶷回身尽数杀死。堂中鲜血淋漓,他从容不迫地走上前,用剑指着韩立,道:“韩公,今日可感韩公盛情,这亲使……”说完回头一看,只见那顾祯早吓得瘫软在地,身上恶臭,仔细一看,原来是被吓得屎尿齐流。他见李嶷望向自己,顿时吓得涕泪滂沱,只想苦苦哀求这崔公子饶自己一命,但偏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嘴唇直哆嗦,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嶷见他如此,便道:“韩公,即刻派人护送这位亲使回京吧,还请这位亲使上覆大都督,韩公想请我去京都做客,并大都督的盛情,我一并领了,来日有暇,还请大都督到我幽州做客,我必如韩公今日这般好生招待。”
他这几句话说得骄狂无比,但那顾祯听在耳中,一字一字,便如焦雷一般,心道果然是崔倚的儿子,果然这国朝三杰,这几个节度使,没一个好惹的。大都督自不必说了,一言不合,就弑杀天子。而这崔倚之子,摆明了是要与孙靖过不去了。这种神仙打架,自己当真是发昏,竟然敢来试探崔倚的儿子。今日只怕小命都不保。
正在痛悔万分时,忽听那崔公子又问:“顾祯,我叫你转告孙靖的话,你记清楚了吗?若是少了半个字,我必入京取你的首级。”
顾祯本来吓都快要吓死了,听他这么一说,竟是要饶自己一命的意思,当下拼命点头,只是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当下那崔公子逼迫催促,被剑指着的韩立无可奈何,立时便派人备了车马,快快将顾祯送回京都,好让他去给孙靖大都督带去崔公子这要紧的言语。
等一阵风似的送走了顾祯,李嶷这才将佩剑双手奉上:“原璧归赵。”
吕成之见他杀人如麻,堂中满是鲜血,此人连眉眼都不稍动一动,心下不由一哆嗦,不敢上前接佩剑,又不敢不接,只得战战兢兢,伸出双手,僵直着让李嶷将剑放在自己手中。
韩立倒是镇定许多,笑道:“崔公子这一曲舞剑器,真是酣畅淋漓,动人心魄。”
李嶷轻笑一声,说道:“韩公盛情,替韩公排忧解难,固所愿也。”
原来李嶷与韩立密谈,韩立说起孙靖派顾祯来,又遣来十二名金甲卫士种种,李嶷便道:“韩公有何烦恼,韩公不便杀他,我便替韩公杀之。”当下定下剑器舞之计,当着顾祯的面,将那十二名金甲卫士杀了个干净,想那顾祯返京之后,必然在孙靖面前痛陈,崔倚之子如何无礼,如何当着韩立的面杀掉十二名金甲卫士,还逼迫韩立立时送自己返京,种种不是,皆推到了崔倚之子的头上,纵然孙靖不信,但韩立也不硬不软,又手不沾血,十分圆滑地将这个软钉子推了回去。
韩立觉得此计甚可,当下便答应了,依计而行,果然圆满。
当下李嶷见韩立接过佩剑,便说道:“韩公,欢宴虽好,终有聚散。是不是该信守承诺,让她走了?”说着指了指何氏。
原来他向韩立提出的条件便是,自己替他收拾顾祯和那十二个金甲卫士,韩立放何氏归定胜军。
韩立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李嶷便扶起何氏,说道:“你不必记挂我。你腿上的伤,回去后,还得仔细找大夫看过,小心用药,别落下病根。”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李嶷端详她片刻,见她眸沉如水,安详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他心中似有万千言语,但一时竟不知对她说什么才好,于是只是朝她挥一挥手:“走吧。”
他不愿意看着她远离,所以说完便转过身,自要回那间锦绣牢笼中去,忽听她道:“等等。”他转身,只见她从头上拔下那支白玉簪,伸手递给他:“给你的彩头。”
他心中一动,接住簪头一端,不知为何她却没有放手。两人同执玉簪,四目相交,似有千言万语,直到他轻轻用力,她这才放手。他便笑着将那支玉簪插到自己头上,道:“这大好头颅,哪日若是没了,不知道有没有人为我哭。”
只听她道:“我从来都不哭。”说完便转身,在韩府一众兵卒的簇拥下离去。
话说那韩立既然命人放何氏归营,心下也犹自忐忑;但想来崔倚独子被自己软禁在府中,自然可以细细讨价还价,甚至还可以派人去镇西军中,与李皇孙也好生商榷一二。若是那李皇孙开出的价码更高,自己把崔倚的儿子卖给他也无妨,最好是镇西军与定胜军斗个死去活来,自己就高枕无忧了。
谁知第二日一早,忽有快马入城急报,定胜军前锋忽往并州来,数万大军来势汹汹,眼看就要兵临城下。韩立心道,难道要大军压境逼迫自己放人?正思忖间,又报有定胜军遣使送信来。韩立定了定神,宣见信使,那送信来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前日陪着崔公子、何氏一起来的陈醒,后来放归何氏,韩立便慷慨地命人将这陈醒和崔家众奴仆尽皆随何氏放归,没想到他竟去而复返。但见他此时不慌不忙送上信件,韩立定晴细看那信上所言,不由气得七窍生烟。原来这信竟是崔公子亲笔写的,却是一手绝妙的清秀端正楷书,一看就知道是自幼下功夫临过欧阳询等名家,笔画间颇见风骨劲力,言道本想亲自前来拜望韩立,但想到韩立素来是个阴险小人,所以特意命人假扮成自己前来,果然韩立就将假公子扣下,现在他亲率大军,要攻下并州云云。
韩立看完了信,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偏那陈醒道:“我们家公子说,惜韩公竟无一双慧眼,将鱼目当作珍珠,不过看着韩公放归何氏的份上,待得破城之时,定然也留韩公一具全尸。”
韩立只差气得要吐血,逐出陈醒,便令吕成之去将那仍软禁客房的冒牌货给杀了,以泄心头之恨。吕成之见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也惶恐万分,忙忙带着心腹卫士去了,过得片刻,吕成之竟然带着卫士,将锁着镣铐的假崔公子押送进来。
韩立一见这假崔公子,不由眼中冒火,斥道:“不是叫立时杀了他?!”却听吕成之道:“主公,此人颇有几分才智,又说愿意报效主公,且听他说几句话。”
韩立冷哼一声,只见那假崔公子道:“韩公,实不相瞒,我乃是崔公子身边的伴读,受了他的恩惠,替他出生入死,这才顶替他的身份,冒险来城中与韩公商谈大事。他答允事后一定让我平安脱身,没想到,今日竟然被他出卖,成为他的弃子。”
韩立冷笑道:“你也知道你是弃子,还有什么用处?”
那假崔公子咬牙切齿道:“既然姓崔的不仁,我就不义了。如今崔家军大军压境,韩公偏又中了崔家的计,杀了那十二名金甲卫士,并遣回了顾九郎,只怕狠狠得罪了大都督,料想大都督不会伸出援手派出援兵,我有一计,为韩公解此燃眉之急。”
韩立狐疑不已,只听那假崔公子道:“崔家不久前刚刚从眼皮子底下,劫了镇西军的粮食,镇西军缺粮缺得厉害,恨崔家正恨得入骨,韩公不如遣人去望州,与那李皇孙商量商量,两家联手,灭了崔家这支定胜军。韩公解围,镇西军得粮,我想那镇西军,未必不会心动。”
韩立沉吟不语,心想望州之事,自己倒是接到过郭直遣人送来的消息,知悉甚详,那崔家确实是从镇西军眼皮子底下劫走了粮草,镇西军占了望州城,倒害得郭直狼狈不堪,因此向他求援,但他只推说城防兵力不足,并没有向郭直派出援军。这么说起来,既然崔家定胜军已兵临城下,自己派人去跟那李皇孙商量商量,也是应有之意。
他心中不断思量这利弊得失,也因此目光不停在那假崔公子的身上打量。
“我是一个被崔家舍弃的人,一无所有,眼下只有韩公能给我一线生机。”那假崔公子说得十分坦然,尽显真诚,“韩公不如先遣人去探探镇西军的口风。至于我,韩公要杀要剐,何必急在一时。若是镇西军李皇孙那边不松口,韩公再杀了我出气也不迟。若是万一这计谋有效,韩公觉得我还有一二分可用之处,我愿意投在韩公帐下,供韩公驱使。”
韩立阴沉着脸道:“把他押下去,先关起来。”
李嶷被带走,这次可不再是软禁在客房,而是直接就被押进地牢。那地牢之中潮湿阴暗,看守森严,地上只扔着几捆烂稻草,一股陈年腐味直呛人鼻子,将他锁进地牢之后,也没给他食物饮水,但李嶷安之若素。他在地牢中躺了两天,忽然吕成之又亲自带着人来,押着他去见韩立。
这次韩立脸色没那么难看了,说道:“我派去的使者,见到了裴献的儿子裴源,裴源思量再三,又禀明了李皇孙,居然回话说愿意与我等前后夹击定胜军,但他提了一个条件,说若是联手夹击定胜军,那除了定胜军的粮草归他之外,还希望借道建州南下。”
李嶷闻言,故意沉吟了片刻,方才道:“韩公,若是裴源什么条件都不提,韩公倒是不要轻易信他。如今裴源提了条件,某倒觉得这事情,倒有八分可行。”
韩立不动声色,只道:“哦,说来听听。”
“韩公可以假意答应事后让镇西军借道,建州落霞谷地势险要,韩公手中的守军,可以借地势以一敌十。”李嶷道,“待镇西军入了落霞谷,韩公设好埋伏,自可以殄灭这一支镇西军。”当下便在韩立面前稍作演算,筹划何处诱敌,何处设伏,何时出击等等细节,皆一一道来。
韩立听他说得条理分明,确是可行之计,不由问:“你读过兵书?”
李嶷坦然道:“我是崔公子的伴读,琴棋书画,兵书谋略,自幼都跟他一起学过。”
韩立不由点头道:“不错,你是个人才。”
那吕成之听闻此言,心中甚是微妙,他知道韩立久渴知军事之才,心道这小子竟然撞了大运,上来就受到主公赏识。
只听那假崔公子道:“韩公过誉,生逢乱世,所求不过是安身立命,愿为韩公效犬马之劳。”
韩立却说:“你的本事我还要考校考校。委屈你,先回牢里住着,等镇西军依约夹击了定胜军,必然放你出来,为我谋划伏击镇西军之事,只要能殄灭镇西军,此后我便让你做我的主簿。”
那假崔公子大喜过望,忙道:“谢过韩公!”
而那吕成之心道,自己辛辛苦苦追随主公十几年,也没升得主簿之职,这小子一来,不过献了一条计,动了动嘴皮子,便得到主公允诺他可任主簿,当下心中不免又嫉又恨。
当下吕成之将李嶷又押回地牢,却也一时未走,反倒命人好生送上酒菜,他亲自接过酒壶,替李嶷斟上一杯酒,说道:“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李嶷笑道:“吕先生客气了,我是个卑微的人,自幼被卖到崔家,公子,不,那崔贼曾给我赐姓为崔,单名一个寅。”他本来是随口捏造的假名,但不知为何,却给自己选了这个寅字,大概是因为与阿萤字音相近吧。
吕成之当下与他推杯换盏,又道前两日韩公令不得送饮食,委屈了他云云。一时酒酣耳热,那吕成之便拍着他的肩头道:“小兄弟,你真的是好福气,从小跟着那崔公子学了兵书,我们主公,最渴盼有知兵事之人,这下子你前途无量啊!”
李嶷似也饮得醉了,勾着吕成之的肩,大着舌头道:“我跟吕先生比不了,吕先生侍奉韩公十几年,功劳苦劳都如同山高海深,我是个新来的,以后诸事还请吕先生照应……”
他们两个在牢中饮酒,那些看守闻着酒肉香气一阵阵飘来,有一名看守忍不住低骂:“好个不识趣的,都半夜了还在这里喝酒。”另一个便笑骂道:“冯老三,你这是馋虫犯了吧。”一语未了,忽听得“咕咚”一声,却是那吕成之倒在了地上。李嶷慌忙上前,连声唤:“吕先生?吕先生?如何就饮得醉了?”
那看守们见如此情状,忙拿了钥匙来打开牢门,隔着铁栅,那冯老三嘀咕道:“醉成这样,只怕还得多叫两个人来抬才好……”忽得只觉腰间一麻,就倒在地上。只听“扑通”连声,不过片刻之间,李嶷就已经将看守尽皆打倒,谢长耳带着援兵也已经解决了外面的看守,径直闯进地牢,谢长耳掏出精钢小锉,一边将李嶷手腕、脚腕上的锁链尽皆锉开,一边说道:“小裴将军已经与崔公子亲率大军袭城了。”
李嶷点一点头,众人护着李嶷从地牢中闯了出去。偏巧韩立得报大军袭城,匆匆忙忙穿了衣裳去城楼察看,府中亲卫跟去了大半,倒叫李嶷等人轻轻巧巧就闯出韩府。
当下李嶷与谢长耳诸人,换了早就备好的城中守军衣裳,分作两队,分别去往两个城门,混入原本的守军之中,趁其不备砍杀了领队的上级,伪作奉韩立之命而来,嫌弃诸将守城不力,要杀将立威。韩立素来多疑,如此行径倒颇似他素日所为,诸将闻言不由色变,便有一咬牙反抗者,顿生哗变之态。韩立刚上了城楼不久,但见星星点点,城外皆是夜袭之军,而事起猝然,城中并无多少防备,自然一片慌乱。过不得片刻,忽又闻得城门处一片喧哗,说道有守军哗变,意欲投向城外之敌,韩立素来胆小多疑,当下也不回府,匆匆忙忙便带着守卫弃城而走,朝建州逃去。
话说李嶷等人在城中只闹得天翻地覆,趁着夜黑风高,敌我难辨,引得守军各部自相残杀,然后又打开城门,放镇西军入城。
镇西军正是裴源亲自带队,还有明岱山中黄有义、赵有德诸人。尤其是赵有德,他重归镇西军,此来袭城,虽杀得个痛快,但心情激**,他一见着李嶷,不由得惊喜万分,忽得又面有愧色,跪倒于地,他到了镇西军中方才知晓,十七郎原来就是皇孙李嶷,想自己在明岱山中,骂了他好几声小兔崽子,又口口声声痛骂那皇孙不是东西,难免一见了李嶷,就羞愧难当。
李嶷当下一把扶起了他,安抚两句,忽闻那崔家的定胜军前锋业已入城,其时天边已经隐隐透出白色的天光。城中守军稀里糊涂与自己人打杀了一夜,直到天明时分才渐渐悟过来,但镇西军与定胜军前锋皆已经入城,两军相加,比城中守军多了数倍,更兼镇西军又派人四处宣扬韩立早就弃城而逃,城中守军眼见无望,便尽皆降了。
待裴源忙了一番点检受降等诸事,李嶷这才问道:“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
裴源笑道:“十七郎,还得多谢你,你在并州这么一通大闹,我亲自去见了郭直,把他给劝降了。”当下将如何派人先去游说郭直,后来又亲自去见郭直,郭直本就进退两难,又想到孙靖对待韩立尚且如此,自己更是绝望,当下心一横,就率残军降了。这次裴源奇袭并州,郭直更是带人亲自做攻城的前锋,十分卖力,入城之后又接手城防去了,所以未及来拜见李嶷。
李嶷笑道:“劝降郭直,全都是你的功劳,也别硬往我身上贴金。”
裴源笑道:“要不是你在并州这么一闹,他还下不了决心。”
说话间,崔家定胜军遣了人来,甚是客气,说道自家主上小郎君有请,李嶷与裴源对望一眼,李嶷便道:“我去吧。”
他自从与何校尉相约冒充那崔公子,其实一直在琢磨,不知这崔公子到底是何样的一个人。及见了面,只见那人二十余岁年纪,虽也着军中服色,但战袍上还用金线绣了饕餮猛兽之纹,精美异常,四周侍从拱卫,排场甚大。此人虽生得魁梧,但面庞微肿,眉眼虚浮,一看平时就耽于酒色。见了李嶷,躬身行礼,犹带了三分倨傲之色,道:“见过皇孙殿下。”
李嶷不过点一点头,心中大失所望,心道这个崔公子明显外强中干,徒有其表,是个银样镴枪头,不知阿萤为何对他忠心耿耿。忽又想,阿萤不知为何不在他身边。他一想到阿萤,便下意识提醒自己不要再想,当下随口敷衍两句,言道定胜军辛苦云云,那人见他神色敷衍,颇有几分不悦:“我入城也无甚辛苦,只是阿琳……我方主帅亲率大军在城外,殿下当亲遣人出城,慰问我定胜军大军。”
李嶷听到此处,忽地明白过来,原来眼前这人并不是崔倚之子崔琳,果然一问得知,此人乃是崔琳的堂兄崔璃。
当下李嶷不知为何,心里却轻快起来,笑道:“崔公子既在城外,那自然不必遣人,我亲去拜望便是。”
崔璃听他如此说,作态要亲自护送李嶷出城,李嶷连道不必,只带了亲随几骑,便驰马出城。
待进了定胜军的营地辕门,但见兵卒军容肃然,虽是临时营地,但处处约束整齐,显然主帅十分有治军之法。李嶷一路行一路看,心中不禁暗自赞叹。
到了中军大帐外,他翻身下马,恰好那崔公子也正得到通传,率着众人迎了出来。只见那崔公子面如冠玉,鬓若刀裁,身上并未着甲,只穿着定胜军中常服,外面系着一件月白色的大氅,氅衣下摆一角,用青白丝线掺着银丝绣着淡淡的如意白云纹样,极是素雅。风吹得他的氅衣衣袂飘飘,显得他整个人如同临风玉树一般。乍一看浑不似武将之子,好似京中那些世族子弟,行动之间,从容雅致,风度翩然。当下见礼:“见过皇孙殿下。”
李嶷纵然心中百般不愿,也不能不赞一声,眼前这位崔公子当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那崔公子将他迎入帐中,只见这中军帐,又与其他不同,帐中密密匝匝,一架架摆满了卷轴书籍,原来这崔公子好读书,所以走到哪里,都带着无数书籍。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显然饱读诗书,谈吐之间,甚是风雅。
此刻李嶷也终于见着了何校尉,她与另几名校尉皆在帐中侍立。当下众人见礼,李嶷虽见了何校尉,奈何众人面前,一句旁的话也不能说,只得对那崔公子道:“还要谢过何校尉,此番多得她襄助。”
那崔公子一笑,似毫不在意,只道:“殿下过誉了。”又与李嶷谈起并州及建州之事,他虽看似文质彬彬,但谈论起兵事来,却甚有见解条理,李嶷此时此刻,方才觉得,世上倘还有所谓文武双全,那眼前此人真可算得一个。忽见帐中放置铠甲旁的架子上,放着一只花纹精美的面具,那崔公子神思敏捷,善于察言观色,顺着他的目光,见他在看面具,早已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令殿下见笑了,我生得文弱,上阵时威仪不足,便总戴着面具。”
李嶷只觉得人不可貌相,眼前这人确实生得有几分文弱,听他说话之间,气息不稳,显然身有痼疾。但他早无小觑眼前之人之心,当下笑着道:“旧有兰陵王,今有崔公子,可见猛将何妨有此美谈。”
那崔公子不过一笑置之。李嶷身为镇西军主帅,既见到了崔家能主事的人,当下打迭起精神来,与他商议如何取建州之事。
只听那崔公子不徐不疾的声音说道:“建州距此虽不过百里,但道阻难行,韩立夜奔建州而去,殿下难道没有事先布置吗?”
李嶷见他猜到,只得道:“我确实派人去追了。”
那崔公子倒也坦然:“实不相瞒,我亦派了一支人马,但没有截住他,不知他藏到哪里去了。”他道:“我听何校尉说,殿下与我们定胜军有约定,谁先擒住了韩立,便可先择一州……”
李嶷听他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将自己与何校尉的赌约,改成坦**的两军之约,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不由看了何校尉一眼,见她侍立在崔公子身后,甚是收敛锋芒,心中更加百般不是滋味。
待商议完诸般事宜,那崔公子仍旧亲送出大帐,李嶷翻身上马,见何校尉侍立在那人身后,微垂着头,神色恭敬。他心中万千惆怅,只得朝那崔公子微一点头致意,便策马离去。
那崔公子直目送他驰出辕门,方才回转。待回到帐中,他才猛烈地咳嗽起来,何校尉忙着替他拍背抚胸,早有一名少女捧着药箱,匆匆忙忙的出来,打开药箱,先倒了一盏酒,研开丸药,服侍他服药,复又皱眉道:“公子,我就说那药万万不能吃,只怕今晚要咳得更加厉害。”
那崔公子喝了药,这才缓过一口气,勉力道:“既然是皇孙亲来帐中,总不便让他看到我病骨支离,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
那少女噘着嘴,道:“什么皇孙不皇孙,都不值当公子您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
何校尉见她如此说,道:“桃子,那药虽然镇咳厉害,却颇有寒毒,你想法子能不能解一解这寒毒。”
桃子想了一想,说道:“我配几味药,且慢慢调养看看吧。”又再三叮嘱,说道:“公子下次切莫为了任何事,再吃那等毒药了。”她自出帐去煎药。何校尉便扶着崔公子坐下,忽听他道:“今日一见,这个李皇孙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从前他打的那些仗,我还以为是裴家矫功于他,打着他的旗号作幌子罢了,现在看来,他只怕才是镇西军真正的统帅。”
何校尉点点头,说道:“此人善战,敏捷机变,堪称当世无双。”
那崔公子忍不住又咳嗽起来,直咳得双颊上迸出红晕,才缓过一口气来,他淡淡的语气中似透着一丝微凉:“当世无双,或许吧,但这天下,已经是群雄逐鹿的乱世了。他想要收拾河山,光复社稷,那且得费尽周折寻觅机缘呢。”
且说那李嶷回到镇西军营中,裴源听说他去见了崔倚之子,忙来相问:“如何?”
李嶷想了想,说道:“样貌文弱,深不可测。”
“好家伙!”裴源吃了一惊,“你还没对谁有如此评价。”
“毕竟是崔倚之子,”李嶷不知为何,有几分沮丧似的,“崔倚只得这一个儿子,教得着实好,文才武略,都很出色。怪不得先帝在时,崔倚宁可被贬官,也不愿意把这儿子送到京中作人质,此子可谓人中龙凤。”
裴源还在细细揣测此人到底是如何形貌,能令李嶷作此等语,跟着李嶷一同前往的谢长耳在旁边说:“崔公子确实长得太好看了,我就没见过长得像他那么好看的男人,又斯文,怪不得他上阵要戴面具。”
裴源思量再三,忧心忡忡道:“既然是这么难缠的一个人,咱们还是快点把韩立抓住赢了赌约吧,不然并州、建州一旦皆落入其手,咱们被卡在这关西道上,那就太被动了。”
李嶷深以为然,又想到自己与定胜军分别派人围追堵截,皆无那韩立的消息,不知道他藏身何处。当下只能多遣人手,四处侦察探寻。
这日晌午后,谢长耳忽引得一名定胜军的女使进来,那女使到了帐中,先是毫不客气地打量了李嶷一番,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李嶷,却是什么话都没说,也不等他说什么,掉头就走了。
李嶷只觉得莫名其妙,拆开信来看,竟然是何校尉写的,先说了一番客气话,然后邀请他傍晚在河边相见。裴源听说定胜军派人来了,连忙过来,见李嶷正在看信,探头也想看看信上说什么,李嶷却已经匆匆一目十行看完,把信折起来,收进怀中。
裴源问道:“谁的信?”
李嶷却是一笑,说道:“这信没什么要紧。”抬头往帐外看了看,说道:“今天晚上,应该有月亮吧。”
他这话说得太早。黄昏时分起了风,天渐渐阴沉下来。李嶷换了衣裳,独自骑马离营。到了江边一看,大江茫茫,向东奔流而去,江边芦花被风吹得摇曳不定。他举目四望,并没有看见人,正纳闷之时,忽见芦苇丛中划出一条小船来,正是那何校尉。大概是怕下雨,她披着一领蓑衣,戴着斗笠,乍看倒好似一名渔翁。她扶着桨,却笑着问他:“我忙了这半日,没打得半条鱼,你若是上船,可没什么吃的。”
李嶷心中一动,将马拴在江边一株枯树上,跳上了船,说道:“今日这时节,要打鱼可难了,若是打野鸭子,倒可以试一试。”
当下他接过桨,扳了几桨,将船划进芦苇深处,静待了片刻。果然有几只野鸭,落在不远处凫水。他未携带弓箭,她便捋起袖子,从臂上解下一架小弩来递给他。那弩弓做得极为精致,箭支比毫管还细上两分,长不过寸许,他在手里拈了拈分量,便知道是精钢制成,当下瞄准了野鸭,用那架小巧弩弓射出箭,只听“铮”一声轻响,野鸭已经被射透眼睛,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便死去,亦没有惊动其他浮在水上的野鸭。李嶷射了两只野鸭,划船去捡了,他爱惜这弩箭精致,将箭支从野鸭眼中拔了出来,捏着箭羽在江水中细细涤去箭支上的血迹,又将弩弓连同箭支一起还给她。
两人在岸边,寻了个避风之处,用黄泥裹了野鸭,再将那野鸭埋在灰烬中,生起火烘烤。过不多时便烤熟了,剥去烧得硬结板实的黄泥壳,野鸭毛早就被黄泥壳粘牢,轻轻一剥就全掉了,露出烤得外香里嫩的鸭肉。当下两人一人一只,吃了起来。
何校尉道:“你这烤鸭子的手艺,着实不错。”说到此处,她忽得想起那晚自己落到陷阱中,他拿着的那只烤兔子,甚是肥美好吃,他显然也是想到了此节,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他问:“你今日约我出来,是为了什么事?”
她问:“无事就不能约你出来吗?”
他听她这样说,摇了摇头:“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皇孙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她水盈盈的眸子看着他,眸子里映着篝火的火光。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夜幕低垂,天光晦暗,天上无星无月,只有这一堆篝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跳跃着,燃烧着。而不远处,大江无声,在夜色中奔流而去。
天地辽阔,似乎天地之间就只余了两人,静静守着这堆篝火而已。他忽得问:“你在箭上抹了什么药?”
原来到此时,他的手指突然发麻,那股冰凉的麻痹之意一直顺着指尖迅速麻到手肘,他细想适才的情形,便恍然大悟,必是她在弩箭之上涂了麻药,只是这种麻药非常厉害,当下并不发作,竟过得如许时才会突然显露药效。只听她笑眯眯地道:“当然是把皇孙殿下您绑了,送到我们定胜军的大营中去,当作人质啊。”
他听她这般说,可笑不出来,转瞬之间只觉得舌头也一并发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身子一软,就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她见这般情形,从怀中取出手套戴好,又从腰间革囊里取出几枚细针,走到李嶷身前,正想给他补上一针,忽得李嶷嘴唇一动,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数枚细针已经当面射到,再难避让。在那一瞬间她才想到,他曾经从自己身上搜走那个能藏到舌底的细小竹管,机括精巧,没想到竟然今日被他用到自己身上。此人定然早藏下解药,偷偷解了自己涂在箭上的迷药,此刻又借机突袭自己。
可恨!她脑中最后浮起这样一个念头,细针早已刺入她肌肤,她旋即陷入了昏迷中。李嶷见她昏了过去,又过了片刻,方才走过来,小心地拿走她指尖的细针,重新收回革囊之中。从篝火中捡了根细柴做火把,在芦苇丛中察看,果然不远处藏着绳索等物。他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拿起那绳索,见是牛筋掺了细钢链子,心道她可真是万无一失,当下就用她准备好的绳索,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见她安静躺着,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就像睡着了一般,忽得想起在明岱山寨之中,她大概实在是困了,所以就在自己身边睡着了,他素来警醒,睡了片刻就醒了,结果一转头,看见她在身边枕上睡得香甜,那时她的脸离他的脸不过一拳左右,呼吸相闻,其实她身上总有一种好闻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花香,还是她随身携带避虫蚁的香药,反正那气息好闻得很。他从来没有跟女子睡在一张**,当时竟觉得有几分心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太累了,她身上好闻的气息萦绕着,他不知不觉又睡着了。说起来,当初在韩立府里,他也不知道最后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睡着了,梦里还有一只萤火虫,从窗棂外飞进来,一直停栖在那里,一闪一闪,像一颗跳动着的小小心脏。大概是因为当时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现在,她静静地躺在篝火边,也像睡着了一样。平时看着精明厉害,其实睡着了就分外柔软可爱,像是绒绒的一团,叫人无端端心里发软。他抽出腰间的短剑,砍了些芦苇铺在地上,又将她抱起,放在那些铺开的芦苇上,让她躺着更舒服点。他看了她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上马沿着河水,往下游疾行,驰出约莫三四里许,忽又勒住马,下马细看,果然在不远处发现种种痕迹。他就将马拴在树上,悄无声息追了上去。
原来定胜军不断搜检,还真将那韩立逼得露出了蛛丝马迹。破城那晚韩立趁夜逃出,害怕路上有阻截,也并没有敢直奔建州,而是在距离并州城不远的一个镇子藏了半宿。没想到定胜军派出大队人马,贴着并州城往外,几乎是一寸寸搜检,当下韩立再也不敢多耽搁,决定冒险连夜奔建州去。
这一招打草惊蛇,就是何校尉想出来的计策,她也早就看过地形,知道陆路这韩立几乎无处可逃,八成会借水路而遁,于是事先守株待兔,遣了人马埋伏在江边。她深知李嶷的本事,担心被他带人抢先,所以特意约了李嶷出来,原想将李嶷一针刺昏,没想到却被李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己倒被李嶷刺昏在江边。李嶷既然见到江边埋伏的定胜军大队人马,当下使出他那一身斥候的本事,悄悄伏在不远处静待,如此这般,真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夜无星无月,借着夜色的掩映,那队定胜军也埋伏得极好,若不是他,旁人料也万难察觉。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芦苇丛中,果然划出几只小船来。带着定胜军伏击的陈醒见到小船划出,不由得屏息静气,忽又想,不知道校尉绊住了李嶷没有,但四野寂寂,连倦鸟也尽皆归巢,风似也息了,江边的芦苇摇也不摇,唯有江水在夜色中缓缓无声,向东流去。陈醒心想,料那镇西军万万想不到,韩立居然敢在眼皮子底下藏了两天,就要在这夜走水路遁走。
且不说陈醒等人屏息静气,直到韩立一行人鬼鬼祟祟上船,陈醒方才唿哨一声,韩立兀自心惊胆战,忽见火光划破黑夜长空,无数支火箭腾空而起,径朝船上射过来,他肝胆俱裂,吓得魂飞魄散,幸得这条船上皆是他恩养多年的死士,众人拼力划船,小船如疾箭,直入江心,那火箭虽然厉害,但一时也射不到了。
江心本泊着几艘早就预备好的大船,但他们还未靠近,只见那大船上早就喧哗起来,原来定胜军早已派出水性好的人,把那些接应的大船都凿出了大洞,此刻船渐渐沉了,大船上的人方才觉察。驾弄小船的死士见大船渐沉,慌忙又驾着小船顺着江水急急往下游去,那江水流得甚急,这一冲之势,竟然顺流而下三四里,韩立见虽然暂时甩脱了追兵,但也知道既然行踪被发现,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情,不由心道一声苦也。正自觉插翅难逃的时候,忽然见下游不远处,江边泊着一艘大船,船头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那灯笼上正写着一个“顾”字。当下不用他吩咐,死士就驾着小船,直奔那条大船而去。这种大船有极大的帆,在江中行驶既稳且快,哪怕逆流而上,也比岸上的骑兵要快,更何况他们是要顺流而下。只要上了这船,便可以甩掉轻骑的追踪。
那韩立定一定神,终于看清船上写着“顾”字的灯笼了,忽然明白,这定然是顾祯的船。顾祯从京中到并州来,想必被孙靖严限时辰,催促急迫,唯有走水路可以日夜兼程,最为快捷。韩立不由想到,前阵子自己与那假崔公子密议,杀了十二个金甲卫士,又遣快马不由分说将那顾祯押送回京,这条大船,只怕也因此就耽在这里了。真可谓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今天还能救自己一命,他不由得精神一振。
话说那顾家的大船为何泊在此处,自然也是有缘由的。那日顾祯被韩立快马送回京,船中的顾家奴仆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上岸去顾氏祖宅之中禀报,那顾氏百年望族,煊赫世家,诸多族人皆在京中为官,祖宅之中唯有几个耆老能做主,闻得奴仆来报如此这等事,只惊得挢舌不下,一时也拿不出什么主意。幸得那顾祄有一个女儿,排行第六,小字婉娘,这顾婉娘两年前从京都回到祖宅,替祖母祈福,闻得此事,便出来对堂上诸顾氏耆老道:“九叔父倘若言语不谨,得罪刺史,那是九叔父一人之过,再说既已被解送都中,若有惩戒,自有京都发落,料不必惴惴。”
她安抚了族中耆老,又自告奋勇搭船回京,去向京中顾祄禀明此事,若有祸端,顾祄自可思忖斡旋。她是顾祄的女儿,族中自然人人高看她一眼,当下便安排妥当,由一位她的堂叔祖父带着男女奴仆,陪她回京。
谁知还没出城,并州忽然大乱,旋即镇西军与定胜军入城,并州守军尽皆降了。顾氏族人又没了主意,不知该不该送她启程,于是去问那顾婉娘,她虽不过十七岁,但胆色过人,言道:“大军入城,并无半分劫掠之事,军纪甚严,况且镇西军本为皇孙殿下统率,定胜军亦是勤王之师,必定无碍。”又斩钉截铁道:“今日我必要返京,便身死亦无怨。”
顾氏族人听了她这番言语,细察城中大军言行举止,犹豫之际又接到镇西军以皇孙李嶷的名义发出的安民告示,终于安心。便在那顾婉娘的一力主张之下,仍按照原来的计划,当日就安排车马送她出城上船。因出城之时时辰已晚,启程之后船行不多远,天色就已经渐渐暗黑下来。并州下游这一段江水急滩多,入夜行船自有风险,顾婉娘坚持这日仍旧启程,只是个表决心的姿态罢了,既上了船,便不再坚持夜行,而是命舵工将船泊在江边,歇息一晚再走。
这船因是官船,造得极是坚固,船舱中甚是宽敞。陪送顾婉娘那位堂叔祖父自住了间上舱房,另一间上舱房自然就住着顾婉娘。此时入夜不久,顾婉娘的贴身侍女秋翠,奉命点了蜡烛来,让顾婉娘就着灯烛,检点针线活计。
那秋翠此时方才喜不自禁,说道:“六娘子,我真像做梦一样,咱们是真的可以回京了吗?我还以为要在穷乡僻野困一辈子呢!”
那顾婉娘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这丫头真是痴傻,且不言并州为天下最为繁华的州郡之一,但说顾氏祖宅修缮百年,也不是什么寒素茅堂。当然了,京中那等富丽繁华,又岂是并州城中顾氏祖宅可以比拟的。
又听秋翠喜滋滋地道:“六娘子,你可真能干,出去说了几句话,族中耆老就派人送咱们回京。哼,等咱们回京,你可一定在郎君面前,好好说出三娘子那等毒计。”
原来这顾婉娘为顾祄妾室所出,顾祄的三女儿素来心性骄纵,又因这顾婉娘姿容出色,偏学得绝佳的绣技,在京中闺阁之中颇有几分声名,这顾三娘便百般与她过不去。两年前正逢顾家祖母七十大寿,这顾三娘施计陷害顾婉娘,污损了祖母用指尖血抄写的心经,惹得当家主母顾夫人大发雷霆,罚顾婉娘回并州祖宅幽居,为祖母祈福。那顾三娘想得好计策,心道只要顾婉娘回了并州,距离京中山长水远,时日一久,家中诸人自然就将她忘在了脑后。只要拖得两三年,那顾婉娘就过了摽梅之期,再嫁不得什么上好人家。她这条计策不可谓不恶毒。
顾婉娘百口莫辩,被送到并州之后,似也心灰意懒,每日吃斋念佛,闭门不出。这日忽听得族中传说顾祯被送回京之事,原本正坐在窗下绣花的顾婉娘,不由停针凝神,对从小服侍自己的丫鬟秋翠道:“秋翠,咱们可以回京了。”
那秋翠虽然是从小服侍她长大,但为人却颇有几分愚钝——机灵的丫鬟早就被顾三娘等人挑走了,顾婉娘的生母不算得宠,后院之中,自然什么好的东西并好的奴仆,都轮不到她。彼时顾婉娘这一句话,秋翠压根就没听懂,后来顾婉娘的所作所为,秋翠也没看懂,只知道六娘子出去说了几句话,忽然族中那些耆老们就安排了人,送她们返京了。
顾婉娘打开绣活,绷上绣架,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心道能够回京,这才是漫漫长路踏出了第一步而已,等回到府中,还不知道是何种情形,自己那个三姐,着实阴险难缠。
她自幼心思烦难的时候就绣花,当下捻了线配了色,打起精神来,捏着针绣了几十针,忽然听见外面隐隐有动静。秋翠明显也听见了,不由瞪大了眼睛,冒冒失失道:“六娘子,会不会是贼……”顾婉娘还没来得及令她噤声,忽见一群人已经拿着明晃晃的刀子,闯进舱内。
为首那人一把抓住正要尖叫的秋翠,恶狠狠低喝道:“别出声!”秋翠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全身都在发抖,连连点头。
另一人见了船舱中的情形,用刀尖指着顾婉娘,低喝道:“你!起来,跟她站到一边去!”
乍逢此事,顾婉娘却并不如何惊慌,伸手拿起一张白绢,覆盖在那未绣完的绣品上,然后起身,与秋翠一起站到了船舱窗边。原来这群人正是韩立和护卫他的死士,他们上得船来,一路人去控制舵工,另一路人便拥着韩立,来到这舱房之中。船舱中烛火明亮,顾婉娘借机瞥了一下韩立,一时猜不到他的身份,而韩立沉着脸,也上下打量着顾婉娘。
一时之间,船舱之中如死般沉寂,只闻江水拍打着船身,发出轻微的汩汩水声,还有一种咯咯轻响,正是秋翠吓得直打冷战,牙齿相磕,格格有声。顾婉娘便伸手拉住秋翠的手,以安抚她。
那韩立见顾婉娘并无多少惧色,心中暗暗称奇。正在此时,忽听外面“嗒”一声轻响,似是一条鱼跃上了船,但他心知绝计不是。果然舱门和窗户同时被人踹开,死士们猝不及防,纷纷被冷箭射中。幸得一名死士拼命打翻蜡烛,舱中顿时一片黑暗。
韩立早就看得清楚,趁这黑暗立时扑到窗边,拔出袖中利刃,抵在顾婉娘颈下,死死拉着她挡在自己身前,心想若再有箭射来,这女娘总可以替自己挡得一挡。
只听船舱中兵器相格,闷哼声不断。忽得天上乌云散去,月色皎洁,船舱中虽没有灯烛,但月色从窗外映进来,舱中亦朦胧可以视物。韩立的手不由抖了一抖,原来正是陈醒站在他面前不远之处,手持利刃,距他不过四五步之远,而自家那些死士,早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船舱之中,满是鲜血。陈醒也借着月色看清韩立所在,一刀便朝他刺来,韩立顿时将顾婉娘往前一推,去挡陈醒的刀锋,自己转身就想跳窗逃走。
他刚一转身,忽觉得耳边一凉,头顶上方隔着舱顶,竟有一柄利剑骤然刺下,正刺中他右肩头,痛得他大叫一声,右手再也抬不起来。船顶被这一剑之力震碎,破出一个大洞,李嶷便如同一只大鸟一般,从那破洞处一跃而下,在韩立颈间狠狠一击,只听“嗤”一声轻响,原来是那韩立右手无力垂下,利刃脱手甩开,锋尖正好划过被他推出去的顾婉娘的后腰衣服,那利刃甚是锋利,瞬间划破了几重衣裳,顿时露出她腰背之间大片雪白的肌肤。李嶷应变极快,当下单手解开自己的外裳,手腕用力一旋,便见那件外裳如大鹏展翅一般,被他扬起在半空,他回手一扯,衣裳落下,正好裹在顾婉娘的肩上,将她全身罩了个严严实实。此时方才听见“铛”一声,正是韩立倒地,他手中利刃掉落于地的声音。
顾婉娘险险捡回一条命,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欣喜,又是后怕,抬眸一看,只见月色如水,照见当身而立的少年郎。那人怕是担心举止唐突,一将外裳罩住她,便已经收回了手,负手而立,一只脚还踏在扑倒于地的韩立后颈中。他的眉眼在朦胧月色下,甚是深邃好看,俊美得不可思议。她不禁恍惚了片刻,也不知道是后怕,还是因为眼前的人实在如同神祇天降。
陈醒等人见李嶷如同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擒住了韩立,不由得大吃一惊。陈醒念头还未转完,忽然只觉得船身微微一震,紧接着岸上喧哗起来。原来,何校尉虽是单独约李嶷至江边,但她素来精细,在不远处安排人接应,又唯恐被李嶷觉察,所以命那些人就在江对岸远处等着。本来约好以篝火为讯,但她被刺晕过去,江对岸接应的人见篝火久久不熄,便冒险驾船过来察看,这一看才发现何校尉昏了过去,幸好她身上带着解药,当下把她救醒。
她悠悠醒转,便知道不好,带着人疾行赶到定胜军埋伏之处,定胜军早追着韩立往下游去了。等她赶到这里,正上了小船准备去往顾家这条大船,岸上忽又来了镇西军的大队人马,明火执仗,为首的正是老鲍与谢长耳。她命人速速将小船靠上顾家大船,老鲍等人一见这般情形,早就执了钩索等物,用抓索掷出去勾住顾家的大船,要将顾家这大船拉向岸边。岸上的定胜军顿时哗然,两军喧哗起来。定胜军拿着刀剑砍断数条钩索,镇西军自不甘示弱,朝着何校尉那条小船就放箭,定胜军自然要拼力护卫,两方不免打了起来。黑夜之中一片混乱,顾家那大船终于被镇西军重又用数条钩索搭住,不由分说合力拉向了岸边,老鲍等人与岸上的定胜军打得不可开交。何校尉也终于上了顾家大船,进了船舱。
她一见李嶷正牢牢将韩立踩在脚下,便点了点头,说道:“愿赌服输,这一局,是皇孙殿下赢了。”她声音清冷,似夜风中的秋月,颇带了几分微凉寒意。李嶷不以为意,点点头道:“承让。”
她素来不纠结于细节,当下朝陈醒示意,陈醒忍住一口气,掏出一只号角,呜呜吹响。岸上与船上的定胜军听到号角声,令行禁止,便不再与镇西军打斗纠缠,转身就列队准备退走。
老鲍等人见定胜军虽然打起来十分拼命,但撤退的时候,也十分干脆,当下大喜过望。老鲍也顾不上自己在黑夜中被人打了好几记冷拳,已经鼻青脸肿,带着人高高兴兴就上了船,就在李嶷脚底下,将那韩立缚住,捆粽子一般捆了个结实。李嶷这才挪开脚。
他走到甲板上一看,定胜军早从大船向岸上搭了跳板,何校尉正走下跳板,岸上的定胜军本已列队准备撤走,忽然两队分开,从中跃出一骑,众人高举的火炬将河岸照得亮如白昼,正是那崔公子崔琳。他今日并未着甲,只肩上戴着细银锁子护肩,外头披着一件玄色的鹤氅,那氅衣不知是何等羽物织成,在火炬火光的簇拥映衬下,竟然粼粼如水波般泛着幽蓝光泽,偏他又骑了一匹白马,越发显得飘逸出尘,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一见了何校尉,崔公子脸上便露出笑容,早就有人牵了何校尉那匹名唤小白的白马来,小白见了崔公子骑的那匹白马,不由得欢嘶一声,两匹马挨挨挤挤,甚是亲热熟稔。这厢崔公子翻身下马,解了自己身上系着的丝绦,将氅衣解下来,披在何校尉身上,又仔细替她系好氅衣领上的丝绦。火炬照得分明,她的手如同白玉一般,似要自己去系,偏与他的手碰在了一处,那崔公子似说了句话,隔远了听不真切,只隐约可闻她似轻笑了一声,旋即认镫上马,那崔公子也翻身上马,两人并驾齐驱,双双率着定胜军,绝尘而去。
李嶷直到两人驰远,再也不见,只觉得胸中酸楚,郁闷难言。他定了定神,折身返回舱中,老鲍等人早已经将战场打扫干净,见他进来,老鲍问:“定胜军的人走了?”
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被他相救的顾婉娘,早就向老鲍等人问得分明,知道了他的身份来历,此时忙上前敛衽行礼,十分郑重地谢道:“殿下救命之恩,六娘没齿难忘。等回到京中,一定禀明家父,再由家中尊长拜谢殿下。”
李嶷心思浑不在此,随口安慰她两句,得知她是顾祄的女儿,当然客客气气,问道:“顾小姐是要返京吗?这船已经这样,只怕洗刷之后还有血腥气。不如我遣人先送顾小姐回并州,另择吉日再启程。”
顾婉娘心想,适才镇西军将士已经查看过,护送自己的堂叔祖父已经被那些坏人杀死,自己虽然返京心切,但眼下也只得再寻机会。当下又再四谢过,愿意先暂回并州,李嶷便遣人护送她先回城。
秋翠早吓得懵了,哭了半晌,这时候仍旧呆若木鸡,全身发抖,行不得路,幸好镇西军有位兵卒,将她背着上跳板下船,顾婉娘倒好些,也不要人扶,自己小心地走过跳板自下船去。岸上已备下牛车,她上车之前,回首一望,只见那位皇孙殿下立在船头甲板,仰头似在看着天上的月亮。
顾氏百年望族,消息灵通,她虽是闺中女儿,但对朝廷大事也略有耳闻,知道孙靖谋逆后,是这位十七皇孙,率着镇西军高举勤王之帜,一路从牢兰关杀到这关西道上。却没想到,威名赫赫的他这么年轻。但见此刻他负手望月,神色落寞,似有心事一般,心想他少年得志,此时已经是万军之主,难道世上还有什么令他不快的事情吗?当下心中思忖,到底怕被人觑见,忙忙若无其事地上了牛车。
李嶷看了一会儿月色,意兴阑珊,也打马回营。这一闹已经是四更天,胡乱睡了一觉起来,裴源忽然进来告诉他,虽拿住了韩立,但将他身上细细搜过,并无虎符,又拷问韩立,他只是咬牙不肯说,又不能用刑太过,就此僵住了。裴源皱眉道:“咱们与定胜军的赌约,可是拿住了虎符,才有建州。这虎符没找着,建州要落到定胜军手里,可就麻烦了。”
待裴源走后,李嶷忽有了主意,叫过谢长耳,对他说:“昨天来送信的定胜军那个女使,你还记得吧。”谢长耳点点头:“她来的时候通传过姓名,说是叫桃子。”
李嶷道:“你去定胜军营中,找到那个桃子,跟她说,今日午后,我在江边等候,请何校尉单独来见我。”
谢长耳听了这句话,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由道:“十七郎,这有点冒失吧?”
“怎么冒失了?”
谢长耳不由道:“那定胜军的何校尉,不说是他们公子身边最要紧的人吗?你单独约她,她肯定以为有诈,当然不会来的。”
李嶷道:“你就去这么跟桃子说,告诉她我午后肯定在江边等,一定让她告诉何校尉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