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青春盛年的一场烟火,
纵然繁华落尽,
也声势浩大后胜过这万千星辉。
06 应是我,贪求太多。
当天夜里,我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挣扎着起来,执意要去ICU,执意要去看他。
刘护士忙不迭拦下我,她说,唔,你就是要去看他,也得先吃药啊。说完,她帮我拿来口服的药。
然后,她就用一种懵懂而又艳羡的眼光打量着我,许是还沉浸在“兄弟反目,夺爱伊人”的伦理剧里不能自拔。
她幽幽地对我说,哎,那个什么“二少爷”来看了你几次呢。
我跟她说,给我手机,用一下。
刘护士像被叮嘱过一般往后退,讪笑,没、没带手机。
呵呵,我早该知道啊。
可是,我还是不肯死心,我说,求你了!我得救他!
刘护士看着我,也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求你了!没用的!
说着,她的眼睛瞟了瞟房外守着的人,似乎是在警示我,不要想跑出去怎样怎样,有人盯着你呢。
我不再看她,望着窗外。
夜那么黑,心那么静,静到冷掉。
仿佛这场生命旅程中,自己不再是参与者,而只能是旁观者,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结局,却无能为力。
我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腕,上面是几丝淡淡的割伤的疤痕,那些往事留下的痕迹,那些执念带来的伤害……突然觉得,这些年来,自己是如此可笑;而这世间,似乎人人也都可笑,事事也都可笑。
重症监护病房里的他,现在怎样了。
嗯。这不好笑。
我默默起身,脚尖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试探着穿上绵软的拖鞋,如在云端。
这个不带寒意的夜里,我害怕任何关于他的不好的消息,让我从这云端跌落。
我问刘护士,钱助理呢?
刘护士端过热粥,说,唔,那个,你睡着的时候,警察来问询,他去配合调查了。
我愣了愣,警察?
刘护士点点头,说,对啊,警察。从你被送到医院那天,警察就一直有过来找你,钱助理说,等你身体好些再让你配合调查。嗯……好像是……好像是,有个模特出事了呢……而她身上带的身份证件是你的……反正我也不是很清楚呢。
我茫然地问道,我的?!
模特?兀地,脑子又是一激灵,我说,该不会是……欧阳娇娇?
刘护士连忙点点头,说,唔,对对对,是她!最近那么红,宅男女神呢,好可惜啊。
我问,她怎么了?
刘护士说,死了,淹死了呢。
我又愣了。
没等我回过神来,刘护士就被人喊走了。她离开前,叮嘱我不要乱动,就是要去ICU,也要等她回来陪我一起去。
我愣愣地,努力拼凑那些凌乱不堪的记忆,那些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记忆,迅速堆积,冲撞着我的神经——酒店。欧阳娇娇。她的男朋友。
碰撞。房卡、证件、包包散落一地。
程天佑。那一夜。早餐。ROOM SERVICE。凉生……凉生。
原以为不会再有的痛苦感,一瞬间,汹涌袭来。我摇了摇头。
如何摆脱?
这世间,情缘本无孽。
应是我,贪求太多。
07 我全身而退,他飞蛾扑火。
不知平静了多久,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摸索着,一步一步,忍着身体的不适,摸去了ICU。
在ICU病房外见到程天恩,我愣了一下。
他形容略憔悴,似乎是一直守在病房外,并没去休息。他隔着玻璃窗,一直沉默地望着躺在病**的天佑。
程天恩身边的人先看到了我,依旧是那个雄壮威武的亲信,他上前俯身在程天恩耳边耳语了几句。
程天恩转脸,转动轮椅,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恨,还是不屑。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
然后,他又转动轮椅,让开位置。
走廊尽头窗外,夜色无尽隆重,点点星光莹亮,他如黑暗之子。
我缓缓走过去,隔着玻璃,再次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就这么苍白着脸,躺在**。
玻璃那侧,一切都那么静默,那个叫程天佑的男子安静地阖着双目,吝啬得不肯张开,给这世界一道温柔的目光。
整个房间里,只有呼吸机、多参数监护仪等冰冷的机械的光忽闪着,告诉我们,里面的那个他,一息尚存。
一场灾难,因我而起。
我全身而退,他飞蛾扑火。
这一刻,我心下不知是何种滋味。
中心监护站护士大抵怕再生事端,连忙走来,看了看我,问,你也是……他的家人吧?
家人?我沉吟了一下。
护士见我一身病号服,连忙扶住我,又见我满脸悲切之色,于是安慰我说,他一定会醒来的。你是……他太太?
太太?我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在一旁的程天恩竟笑了,他斜眼看了我一下,说,她配吗?!
我看着程天恩,懒得争辩。
那个护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对我说,生病多休息,早些康复。
我点头谢过,护士跟我普及了一下ICU病房的知识,告诉我,如果是探视,需要得到医生的批准。
说到“批准”俩字时,她特意看了天恩一眼,大抵是程二爷昨日“闯宫”的英雄事迹,在护士站里广为“传颂”。
程天恩面无表情。
为我们普及完知识,护士就走了。
就这样,我守在玻璃窗前,静静地看着病**那个和我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男子。
纵然心急如焚,却也只能静静地等。
等他醒来,就像是从一场睡梦中,起床,伸个懒腰,微笑着,走过来,说一声——早啊。
那么有力量的模样。
我的手指轻轻地触碰着微微冰凉的玻璃,像是触碰着他的脸。
刘护士不知何时赶了过来,瞟了一眼程天恩,细声细气地对我说,姜小姐,你自己身体!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我摇摇头,我想在这里陪陪他。
天恩在一旁冷笑,陪他?这可真好笑!他健健康康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你要陪他?
我没应声,内心却已翻江倒海。
刘护士劝说无用,因有其他工作要忙,就匆匆离开了。
深夜里,她的脚步声那么清晰,渐渐地消失在走廊深处,让我想起小鱼山的很多个夜晚。
那些个夜晚,在偌大的房子里,他的脚步声伴着我醒来,亦伴着我入眠。这个叫程天佑的男子,他是我心底深处,一方不可触摸的柔软。
他是我青春盛年的一场烟火,纵然繁华落尽,也声势浩大到胜过这万千星辉。
他赠了我一场此生再也无法复制的盛大爱情,此后,无论我同谁过完这一生,他都会张狂地存在于我记忆深处,狂妄地撒野。
我怎会不知道?
他拿命为爱祭旗,我成了败军的将,溃不成军后,终这一生,再也无法回防。
不知过了多久,程天恩转脸看着我,有些嘲弄的意味,说,看样子,你还是很关心我哥嘛。
我没回答。
程天恩低头,一笑,说,我还以为我哥死了你会很开心,你就可以和我那亲爱的凉生表弟,双宿双飞了。看样子,我错了?
然后,他又说,其实也不怪你,一个是青梅竹马,一个是命里劫数,要我选,我也左右为难。
他故作欷歔,却掩不住奚落的语气。
我转脸,盯着他。
那么难过的情绪中,我的心里居然蹦过一丝邪恶之念:你选?俩公的你怎么选?
可我不能这么说,我要这么说就不符合我苦命女主人设了。作者也不会给我这么拉风的台词的。
我平静地说,谁心里有鬼,谁自个儿知道!程天佑他要是真的出事了,谁受益最多谁心里清楚。
你什么意思?!一瞬间,程天恩黝黑的眼睛里隐藏着腾腾的火苗。
我转身,看着他,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我说,是!我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孩儿,不清楚你们大家族里面的事,但我脑子再蠢我也知道,程家的继承人只有你和程天佑。这些年,你不是一直都恨他吗?恨他毁了你。你恨他幸福你却不能,恨他完整你却不能,恨他成功你却不能!呵呵,就连我和他之间,走到今天这步田地……说到伤心处,我顿住了,嗓子被硬生生地卡住了一般。
我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得以言语完整地说出来,好吧,我和他走到这步田地,是我自作自受!是我不配!是我罪有应得!可程天恩,你敢说这里面没有你半分功劳吗?要我说,你居功至伟!这一次,程天佑要是死了,你可就是得偿所愿了,对不对?!
程天恩转脸盯着我,目眦欲裂,那表情,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了,他说,你!再说一遍!
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冷笑,我说您得偿所愿了!
我说,难道不对吗?你为什么封锁他昏迷不醒的消息?!你为什么不告诉程家长辈他危在旦夕?!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往北京、上海更好的医院……你就是想他不治而亡!
说到这里,我望了病**的天佑一眼,竟再也忍不住,悲泣起来,我说,他是你的亲哥哥啊……你怎么……怎么可以将他囚禁在这里等死?!
我说,天恩,你放过他吧。
如果说,此刻,我豁出去了,这个世界我都不在乎了,任何事情我都不在乎了,但这个男人的生死,却还是我在乎的。
这是我欠下的。
你这个蠢……他嘶吼着,话没说完,就已紧紧捂住胸口,仿佛不知道被多大的怒意给冲撞了心肺一般,又仿佛自己一片苦心被错看,艰难地喘息着。
他清俊绝美的脸上是痛苦无比的表情。
就在这时,恼人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依旧是他那屠夫一般的亲信,迅速上前,将手机递给他,声音有些抖动,说,二少爷,是……老爷子香港那边的电话……程天恩呆了一下,似乎毫无准备。
08 一念之间的选择,注定了你的人生,牵了谁的手,成了谁的新娘。
程天恩接过电话,一面小心应付,一面不动声色地环视着他的手下,颇有审视的味道。
电话那头不知道是说了些什么,只听到程天恩最后微笑着说了句,好的,钱伯,您放心,也让爷爷放心。
电话收线那一刻,程天恩怔在那里,握着手机的手却一寸寸地收紧,指节泛着骇人的白。他的亲信一看,连忙上前,问,二少爷?
程天恩回过神来,缓缓抬头,看着他的亲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告诉对方,说,钱伯要来。
他的亲信立刻吃惊起来,说,钱伯?他不是养老了吗?难道是大少爷昏迷的事情……老爷子知道了?
程天恩点点头,瞬间,他的脸色变得凝重,目光凛冽,颇有嗜血的味道,狠狠地将手机摔在他那帮手下的脚边!
砰——
是手机四分五裂的声音。
他抬起头,压不住那气到极点的喘息,哆哆嗦嗦地指着一众手下的鼻子,说,你们!你们!谁告的密?!
一时间,他的下属们纷纷噤若寒蝉,相互不安地窥视,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息。
最后,他们却又纷纷低下头,仿佛为自己开脱一般,说,二少爷,我们也不是有意的,只是大少爷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们怕有个万一……然后有人说,二少爷,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您啊。您对老爷子隐瞒消息,是怕他老人家担心,那是您的孝心。可万一……大少爷真的出了什么差池……最后老爷子还是会怪您的……我们做下属的,是为了您着想的啊,二少爷。
然后,一众人纷纷应和,说,是啊,是啊,二少爷。
哈哈哈哈——
程天恩仰天苦笑起来,声音无比的悲凉。
他本以为是钱至走漏了风声,刚刚不过是作势试探,没想到却真的是自己的手下,而且还是一群手下。
我在一旁,看着这突来的变故,竟替天佑松了口气。再看天恩愤怒如此,我冷笑,心想,难道是因为瞒不住程老爷子程天佑昏迷的消息,独吞不了家产了?
笑声过后,程天恩大口地喘息不止,他苦苦一笑,用手直戳自己胸口,问他们,二少爷?!我?!二少爷?!
他的那个亲信见他如此,连忙上前,不停地安抚他的后背,试图减缓他的痛苦,他说,二少爷,二少爷,您别动怒,别动怒。
程天恩一面喘息,一面甩开他,大吼了一声,我不是你们的二少爷!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重复地喃喃着,我不是你们的二少爷!我不是!
呵呵——
哈哈哈哈——
他苦笑,尽是苦不堪言的味道,喃喃道,二少爷?!程家从来就只有一个大少爷,哪里有什么二少爷?!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一个可怜的瘸子!一个一辈子都站不起来、掌不了事的瘸子!
你们眼里哪里是什么二少爷!你们平日里面上口口声声喊我二少爷,尊我二少爷,可私底下,我在你们心里就是一可怜的瘸子!一死残废!一废物!我怎么敢是你们的二少爷!!
最后一句话,程天恩是嘶吼出来的。那一刻,他面对这“众叛亲离”,耻辱感和挫败感让他整个人崩溃了,仿佛陷入了魔障一般。
抑或,这种耻辱感和挫败感,并不是一朝一夕之势,而是日积月累的累积,只是,这种情感压抑在程天恩自己的心里,只有他自己明白。
无人能感知,也无人能领会。
我和他虽然在前一刻剑拔弩张,但此时,看着他受伤的样子,我竟觉不到快乐,更多的是怜悯。
他那群属下一个个冷汗直流,却也不敢再为自己分辩。
你们!都给我滚!!
程天恩一口气上不来,一头栽下去,直直地从轮椅上扑倒在地。
我吓了一跳。
一时间,只见他的手下们乱作一团,纷纷喊护士、医生前来照顾程天恩这只昏迷的小狼崽,平日里那个和程天恩最为亲近的亲信,已经是涕泗横流。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姓汪,叫汪四平。
程天恩的手下私下一般称呼他为汪总管,贱一点儿就称呼他汪公公,他算是看着程天恩从小长大的。
在程家,钱伯是笑面虎,他是青面兽。
他之于程天恩,就像是钱伯之于程天佑,即是特殊的心腹之人,也是亦师亦父的人物。
至于钱伯,他是钱助理钱至的父亲,一个在不久的将来,改变了我的命运的人。
人生有很多决定,都在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的选择,注定了你的人生,走向了哪条路,读了哪所学校,牵了谁的手,成了谁的新娘。
09 我恨死了这个“恨他”的我自己。
程天恩醒来的时候,汪公公……哦不,汪四平守在他身边,当然,我也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
很多事情很难解释。
其实,我只是在他昏倒的那一刻,回眸看了眼ICU病**昏迷着的程天佑。
我想,这一刻,如果他在的话,一定会守在天恩身边。无论天恩是张牙舞爪的魔鬼,还是坠落人间的天使。
这个原因,大概已经足够。
欠得太多,总急于还。
程天恩看到我,没说话。
盛怒之后,他整个人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躺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脸上凝敛着一种安静和完美。我觉得他很好地演绎出了什么叫作“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一刻,我都很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把他拍下来发微信朋友圈,就配上这两句解读,然后我自己给自己点个赞。
汪公公说,二少爷,医生让您多休息。说完,他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就是,好走不送,别影响我家天恩睡觉。
我自觉无趣,想要离开时,程天恩却喊住了我,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对汪四平说,给她买机票,让她离开。
我愣了一下,猛转身,我说,我是病号……他抬头,一眼看穿般的冷静,说,你不过是不放心他。
默然片刻,他叹了口气,说,钱伯都来了,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我爷爷失去谁,都不可能失去大哥的。
我没说话,那是我不愿被说破的心事。
我看着天恩,低头说,他不醒,我怎么能安心离开?
程天恩看着我,语气淡淡,言语还是挖人心疼,他说,你是因为爱他,还是因为爱自己,不愿背负良心债?其实不过就是为了自己心安。
我低头说,随便你怎么想吧。
程天恩声音很淡,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
他说,我哥拿你当心头好,可是我们家老爷子却绝容不下你。
他不无嘲讽地说,当初,只一个凉生,他老人家便对你有诸多不满。今天,你“哐当”一个晴天霹雳劈在他老人家眼前,你和他的心头肉、他的长孙、他的所有心血所托的程家大公子竟然也有染!你不会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有多想你被雷劈死吧!
说到这里,天恩戏谑着冷笑道,左手勾搭人家外孙,右手勾搭人家长孙,换成谁,谁都劈你。你还真当自己“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啊?
我沉默不言。
他炫耀他是诗人,我只好炫耀我是哑巴。
程天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汪四平,示意他出去。
汪四平离开后,程天恩看着我,说,你……刚刚不是质问我有多恨他吗?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
一个平日里那么骄傲的男子,居然满脸镌刻着那么清晰的痛苦。这种痛苦沿着他的每一个表情纹,每一根脉络,雕刻成他那精美如玉般的面容。
他说,那么我就告诉你。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这些年……这些年……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恨他,恨不得他死!可就在前天,当医生告诉我……他这辈子可能永远醒不来的时候……我宁可会死掉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他!我恨不能替他啊!姜生!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轻轻一句,他是我哥。
小孩一般的声息,甚是黏腻。
他说,姜生,他是我哥啊。
从小到大,我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我喜欢着他喜欢过的东西,看他看过的动画片,吃他爱吃的糖果,玩他玩过的游戏……他给了我父兄般的宠……这种宠,血化不开。姜生,你不会不清楚,因为你也有一个哥哥,从小万般宠你爱你,视你如珍宝的哥哥……
可正因为这些宠爱,才让我在……后来……那么恨他……我想过,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可能都会伤害到我,但是我从来都不会想到,我最爱的哥哥,最爱我的哥哥……会让我失去了双腿……让我失去了站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我甚至再也不能去摸一下我喜欢的篮球……说到这里,他的眼泪静静地滑落,仿佛是从骨头里面渗出的血一样凝重。
他没有看我,望向窗外。那么倔强、妖孽的一个人,此刻,居然对一个和他关系复杂微妙的类似于敌人一般的女人,倾吐他那些苦到心肺、苦不堪言的心事。
这些见不得光的、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长期以来,都这样狂暴无拦地在他心里发酵着。
谁也拯救不了他。
他笑了笑,说,在我失去双腿、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麻药还没有消退,我就看到哭得不成样子的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平日里被我视为英雄的他哭得那么狼狈。姜生,从小到大,他都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我就安慰他,我笑着说,哥,不疼……真不疼,你别哭……姜生,那一年,我才十几岁……被截去了双腿,我却安慰他,别哭……我还努力地对他笑,逗他笑……因为他是我最亲爱的大哥……
因为我知道,他不是故意推倒梯子的。他是不小心。因为我知道,他不知道我在上面……
这些年,我一遍一遍说服我自己。
可是,我却做不到不恨他。
姜生,我恨死了这个“恨他”的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怎么可以去“恨他”。
可是,姜生……我失去了双腿……每一个长夜里我在黑暗中惊醒,空空****的被子里,是那么的冷啊……
然而更冷的是,当你看到程家那么大的一个家庭里面,所有人在你面前毕恭毕敬地喊二少爷长、二少爷短,却在你的背后,阳奉阴违、万分恶毒地诅咒你是个死瘸子、死残废的时候……你的心没法不失衡。
你看着你心目中的大英雄,越加被人尊重,成为他们心中的程家希望、唯一继承人,而你,却永远成不了他那样的英雄。你只能是个二少爷……不!你不是二少爷,你就是个“二”!可怜虫!废人……那群人拥护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他们尊重你、倚望你,而是因为他们要照顾你、监护你……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姜生……他几乎是说不下去了。
瞬间,他又笑了,说,我也曾可以拥有他拥有的一切,声望、拥护、财富、权力……可是,我却什么都不能有……上至我的祖父,下至我的手下……呵呵,为我好?
不!他们是为自己好!
如果……现在那个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人是我,如果是他们的大少爷一声令下,不准将我受伤的消息告诉老爷子,那么,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去告密,就是我病死在他们眼前,他们都不敢告密到爷爷面前……而我的爷爷……一定也不会因为失去我,而责罚他眼里完美的家族继承人……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无用的二少爷,一个死瘸子,一个烂废物……我愣愣地站在他对面,却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他。
我对他从来只有厌恶和恨,这些年来,我和他之间,是不断的冲突与构陷,可当有一天,他将他的伤口、他的内心毫无遮拦地暴露在我眼前,我的内心居然复杂起来。
像是站在十字路口,茫然不辨方向。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程天恩,是内心充满挣扎的柔软的男青年,不再只是那个心中充满了恨与报复的魔鬼般的少年。
他的声音越是平静,我就越觉得害怕,不是害怕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伤害我,而是害怕他伤害他自己。
他抬眼看着我,停止了倾诉,他说,姜生,如果我跟你说,我一直对程家封锁消息……也是在为了替大哥保护你,你信不信?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保护我?我愣愣地看着他。
程天恩笑了,摇头说,我知道你不相信,甭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哈哈哈——
他看着前方,良久,叹息道,我虽然恨你害得他生死未卜,可却也知道你是他的心头好。他的命都拿给你了,我再讨厌你、再恨你,却也得为他保住你。
他顿了顿,说,所以,我一直不敢跟爷爷说三亚这里的消息,我就是怕爷爷知道大哥出事,派人过来,就必然会知道你这祸害般的存在。大哥昏迷着,谁能保护你?
他叹息,我爷爷不是我……“心慈手软”这个词就不存在在他的字典里。在他眼里,你是毁灭他程家完美继承人的灾星……所以,姜生,听我的,坐最早一班离开三亚的飞机走吧。不管去哪里,不要和程家有联系了。
他说,如果我哥醒了……他找你也罢,放弃你也罢,那是他的事。但是,我想对你说,天涯海角,小心程家那只……老狐狸……我看着他,有些懵。
他苦笑,说,钱伯。
10
我更走不出的是,
那一夜,我曾愿意交付我的心的男人,目睹了这一切。
那天夜里,我和天恩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仿佛是更深刻地了解了某个人,又仿佛是更加读不懂某个人。
这世界上,大概很难有完全的爱,或者完全的恨。感情永远都是复杂的,难以用一个词来完全描述它。
这么多年,与其说他“恨”程天佑,倒不如说,他是“怨”他更合适一些。
天恩是一只小狼崽,即使是此刻,他收敛了利爪,温顺地待在你面前,却依然消弭不了他骨子里的狼性。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良善少女,做不到因为他一番内心痛苦深刻的剖白,就原谅了他在过去的时光之中奉送给我的伤害。
相安于无事,便已是我和他之间最安全的相处模式。
天渐黎明。
汪公公拿着一张机票宛如奉着圣旨一样捧给我的时候,我对天恩说,我不能走。
当时,我感觉程天恩的眼睛里来来回回蹦着十二只神兽——不能走?不是说好了的吗?!
他看着我,良久,说,姜生,有句话,我必须说给你。
我望着他,淡淡地说,你说。
他一字一顿,告诫一般地说,你是进不了程家门的!无论是我哥还是我弟。
无论他们当你如命还是如宝。
我低下头,说,他现在因我生死难卜,我就这么离开……我做不到。也烦劳你告诉什么钱伯,我不会和他们的大少爷再有任何牵扯,但是我想看到他醒来……否则,这辈子我都不能活得安心。
说到这里,我叹了口气,笑笑,说,你们放心,他醒来,我一定不会和他再有任何联系了。我知道,我……不配。
早在小鱼山那一夜,我就已不配。
我目光飘向窗外,漆黑的夜,曾有他温柔相对的每个夜。
那些他予我的所有好。我曾以为,这辈子,我不能给他一颗完整的心,总可以给他我完整的身体。
却最终,没有任何是完整。
这是我心里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一场永远走不出的劫。
我也不想这样。
可是,我却永远走不出小鱼山的那一夜。那一夜那个人,像噩梦一样,追着我,缠着我,此生不能解脱。
我更走不出的是,那一夜,我曾愿意试图交付我的心的男人,目睹了这一切。
属于他的我,属于我的他。
此后,无论我如何开解我自己,那不是我的错误——可这世界就是这样,别人做的恶、犯的错,遭惩罚的却永远是最无辜的我们!
这一刻,说出“不配”两个字,心虽然痛了,却也释然了。
说实话,需要勇气;面对自己的心,也需要勇气。
程天恩没说话,盯着我,半天,他才躺回枕头上,斜靠着床头,无奈叹气,说,好吧,好吧。
他说,你要是被我爷爷弄死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说,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亲手给你收尸,把你烧掉,拿你的骨灰,找手艺好的师傅烧两个大茶杯,送给我哥,也算给他做个念想。等他洞房花烛夜,拿出“你”来,和新娘子喝个合卺酒,三个人,团团圆圆的。
他的话,听得我满头蹿黑线。能让一个心灰意冷的人抓狂,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我问他,一定要把你爷爷说得这么恐怖吗?
程天恩鼻子微微一皱,眉毛微微一挑,说,嗯,不然呢?
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盒糖,随意吃了一颗,然后扔我一颗。
然后,我就接过,看了看,跟着他吃掉了。
钱助理扑进来的时候,我正细细地嚼着糖,程天恩斜卧着看着我吃糖,慵懒得不得了,一副“本少体弱多病”的姿态。
钱助理真的是“扑”进来的,他看到我还存活在程天恩的狼爪之下,很是不可思议,微微带着尴尬,他对程天恩解释说,我……我以为……程天恩慵懒地躺下,一脸傲娇的小表情,仿佛是酒足饭饱后的小狼崽,舔着小狼爪子,说,你以为我把她吃了?
钱助理尴尬地笑笑,嘴上却说,呵呵,哪能!
程天恩直接把糖盒扔到他脸上,二少爷傲娇属性爆发了,他说,闭嘴!别对我说什么“呵呵”!
突然,我感到一丝眩晕,整个人微微一晃。
程天恩见我如此,微微侧了侧身子,胳膊斜撑着脑袋,一副修成正果的表情。
他冲钱助理摆摆他的小狼爪子,说,赶紧把她打包送走!你爹要来了,是我们家老爷子派他来的。我怕啊,我保不住我哥的这个宝儿了!
钱助理忙扶住我,转头看着天恩,焦急地问,二少爷,她这是、这是?
程天恩伸了伸他的小狼腰,一副老谋深算的小模样,说,糖丸里有药,够她睡的,赶紧地,给我送走!
钱助理一急,口不择言,竟然是质问的语气,你怎么能把泡别的女人的烂招儿用在你哥的女人身上?
程天恩毫不忌讳,冷笑道,烂招儿?怎么能说是烂招儿?!爷这么荤素不忌,要真用了烂招儿,她现在指不定是谁的女人了。知足吧!
我听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啊,程天恩,我差点要“洗心革面”对你有新的认识,你却又趁我不注意拿糖丸算计我,早该知道的,狼崽子怎么可以轻信?!
程天恩抛给我一媚眼,那表情就是——小样儿,少跟我玩灰姑娘的倔强!你以为我是程天佑啊。老子是狼!惹怒了老子,老子拿你骨灰搅着海底泥做面膜,专涂猪脸上。
至于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浪费了程天狼……哦不,程天恩的一番苦心——就在钱助理拖着我或者抱着我,想要把我打包隐匿的时候,那个被称作“钱伯”的神秘人物已悄无声息地抵达了程天恩的病房前。
电话里他笑吟吟说他明天中午到,结果黎明时就已空降,让人毫无准备。
钱助理抬头一看,呵呵,一爹从天而降,瞬间就觉两眼一黑,“吧唧”把我搁在地上。
我尚未完全昏迷,吃疼地闷闷地“哎哟”了一声。
他觉得不妥,连忙扶了我一把,然后哆哆嗦嗦地,对着那个衣衫朴素、年逾六旬的老人喊了一声,爸——
我昏昏然,应了一声,哎——
钱助理的脸直接绿了,小情绪一别扭,小手一松,我“吧唧”一声又被扔到地上。
这下,我没有“哎哟”出声,倒是程天恩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在汪公公的搀扶下起身,堆着笑,将我挡在身后,似是决心守护一般。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想要守护的东西——为自己在意的人。
这时,一个护士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问道,程天佑的家属?谁是姜生啊?
病人……
我想说我是。
可程天恩那颗泡妞用的大糖丸实在太歹毒了,我已迷糊得只剩下一丝意识,而这一丝微弱的意识,都不足以让我辨认出会把我变成海底泥、大茶杯的钱伯,就已稍纵即逝。
这药力好奇怪,让人总想发笑,感觉像是含笑九泉了。